随笔

张晓风散文

时间:2021-02-13 12:16:03 随笔 我要投稿

张晓风散文精选

  张晓风散文精选【1】

张晓风散文精选

  生活赋

  生活是一篇赋,萧索的由绚丽而下跌的令人悯然的长门赋。

  巷底

  巷底住着一个还没有上学的小女孩,因为脸特别红,让人还来不及辨识她的五官之前就先喜欢她了--当然,其实她的五官也挺周正美丽,但让人记得住的,却只有那一张红扑扑的小脸。

  不知道她有没有父母,只知道她是跟祖母住在一起的,使人吃惊的是那祖母出奇地丑,而且显然可以看出来,并不是由于老才丑的。

  她几乎没有鼻子,嘴是歪的,两只眼如果只是老眼昏花倒也罢了,她的还偏透着邪气的凶光。

  她人矮,显得叉着脚走路的两条腿分外碍眼,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受的,她已经走了快一辈子的路了,却是永远分别是一只脚向东,一只脚朝西。

  她当日做些什么,我不知道,印象里好像她总在生火,用一只老式的炉子,摆在门口当风处,劈里拍拉的扇着,嘴里不干不净的咒着。

  她的一张块皱的脸模糊地隔在烟幕之后,一双火眼金睛却暴露得可以直破烟雾的迷阵,在冷湿的落雨的黄昏,行人会在猛然间以为自己己走入邪恶的黄雾--在某个毒瘴四腾的沼泽旁。

  她们就那样日复一日地住在巷底的违章建筑里,小女孩的红颊日复一日的盛开,老太婆的脸像经冬的风鸡日复一日的干缩,炉子日复一日的像口魔缸似的冒着张牙舞爪的浓烟。

  --这不就是生活吗?一些稚拙的美,一些惊人的丑,以一种牢不可分的天长地久的姿态栖居的某个深深的巷底。

  糯糬车

  不知在什么时候,由什么人,补造了"糯""糬"两个字。

  (武则天也不过造了十九个字啊!)

  曾有一个古代的诗人,吃了重阳节登高必吃的"糕",却不敢把"糕"字放进诗篇。

  "《诗经》里没有用过'糕'字啊,"他分辨道,"我怎么能冒然把'糕'字放在诗里去呢?"

  正统的文人有一种可笑而又可敬的执着。

  但老百姓全然不管这一回事,他们高兴的时候就造字,而且显然也很懂得"形声"跟"会意"的造字原则。

  我喜欢"糯糬"这两个字,看来有一种原始的毛毵毵的感觉。

  我喜欢"糯糬",虽然它的可口是一种没有性格的可口。

  我喜欢糯糬车,我形容不来那种载满了柔软、甜密、香腻的小车怎样在孩子群中贩卖欢乐。

  糯糬似乎只卖给孩子,当然有时也卖给老人--只是最后不免仍然到了孩子手上。

  我真正最喜欢的还是糯糬车的节奏,不知为什么,所有的糯糬车都用他们这一行自己的音乐,正像修伞的敲铁片,卖馄饨的敲碗,卖蕃薯的摇竹筒,都备有一种单高而粗糙的美感。

  糯糬车用的"乐器"是一个转轮,轮子转动处带起一上一下的两根铁杆,碰得此起彼落的"空""空"地响,不知是不是用来象征一种古老的舂米的音乐。

  讲究的小贩在两根铁杆上顶着布袋娃娃,故事中的英雄和美人,便一起一落地随着转轮而轮回起来了。

  铁杆轮流下撞的速度不太相同,但大致是一秒钟响二次,或者四次。

  这根起来那根就下去;那根起来,这根就下去。

  并且也说不上大起大落,永远在巴掌大的天地里沉浮。

  沉下去的不过沉一个巴掌,升上去的亦然。

  跟着糯糬车走,最后会感到自己走入一种寒栗的悸怖。

  陈旧的生锈的铁杆上悬着某些知名的和不知名的帝王将相,某些存在的或不存在的后妃美女,以一种绝情的速度彼此消长,在广漠的人海中重复着一代与一代之间毫无分别的乍起乍落的命运,难道这不就是生活吗?以最简单的节奏叠映着占卜者口中的"凶"、"吉"、"悔"、"咎"。

  滴答之间,跃起落下,许多生死祸福便已告完成。

  无论什么时候,看到糯糬车,我总忍不住地尾随而怅望。

  食橘者

  冬天的下午,太阳以漠然的神气遥遥地笼罩着大地,像某些曾经蔓烧过一夏的眼睛,现在却混然遗忘了。

  有一个老人背着人行道而坐,仿佛已跳出了杂沓的脚步的轮回,他淡淡地坐在一片淡淡的阳光里。

  那老人低着头,很专心地用一只小刀在割橘子皮。

  那是"碰柑"处的橘子,皮很松,可以轻易地用手剥开,他却不知为什么拿着一把刀工工整整地划着,像个石匠。

  每个橘子他照例要划四刀,然后依着刀痕撕开,橘子皮在他手上盛美如一朵十字科的花。

  他把橘肉一瓣瓣取下,仔细地摘掉筋络,慢慢地一瓣瓣地吃,吃完了,便不急不徐地拿出另一个来,耐心地把所有的手续再重复一遍。

  那天下午,他就那样认真地吃着一瓣一瓣的橘子,参禅似的凝止在一种不可思议的安静里。

  难道这不就是生活吗?太阳割切着四季,四季割切着老人,老人无言地割切着一只只浑圆柔润的橘子。

  想象中那老人的冬天似乎永远过不完,似乎他一直还坐在那灰扑扑的街角,一丝不苟地,以一种玄学家执迷的格物精神,细味那些神秘的金汁溢涨的橘子。

  张晓风散文精选【2】

  母亲的羽衣

  讲完了牛郎织女的故事,细看儿子已经垂睫睡去,女儿却犹自瞪着红红的眼睛。

  忽然,她一把抱紧我的脖子把我赘得发疼:

  "妈妈,你说,你是不是仙女变的?"

  我一时愣住,只胡乱应道:

  "你说呢?"

  "你说,你说,你一定要说。

  "她固执地扳住我不放。

  "你到底是不是仙女变的?"

  我是不是仙女变的?--哪一个母亲不是仙女变的?

  像故事中的小织女,每一个女孩都曾住在星河之畔,她们织虹纺霓,藏云捉月,她们几曾烦心挂虑?她们是天神最偏怜的小女儿,她们终日临水自照,惊讶于自己美丽的羽衣和美丽的肌肤,她们久久凝注着自己的青春,被那份光华弄得痴然如醉。

  而有一天,她的羽衣不见了,她换上了人间的粗布--她已经决定做一个母亲。

  有人说她的羽衣被锁在箱子里,她再也不能飞翔了。

  人们还说,是她丈夫锁上的,钥匙藏在极秘密的地方。

  可是,所有的母亲都明白那仙女根本就知道箱子在那里,她也知道藏钥匙的所在,在某个无人的时候,她甚至会惆怅地开启箱子,用忧伤的目光抚摸那些柔软的羽毛,她知道,只要羽衣一着身,她就会重新回到云端,可是她把柔软白亮的羽毛拍了又拍,仍然无声无息地关上箱子,藏好钥匙。

  是她自己锁住那身昔日的羽衣的。

  她不能飞了,因为她已不忍飞去。

  而狡黠的小女儿总是偷窥到那藏在母亲眼中的秘密。

  许多年前,那时我自己还是小女孩,我总是惊奇地窥伺着母亲。

  她在口琴背上刻了小小的两个字--"静鸥",那里面有什么故事吗?那不是母亲的名字,却是母亲名字的谐音,她也曾梦想过自己是一只静栖的海鸥吗?她不怎么会吹口琴,我甚至想不起她吹过什么好听的歌,但那名字对我而言是母亲神秘的羽衣,她轻轻写那两个字的时候,她可以立刻变了一个人,她在那名字里是另外一个我所不认识的有翅的什么。

  母亲晒箱子的时候是她另外一种异常的时刻,母亲似乎有些好些东西,完全不是拿来用的,只为放在箱底,按时年年在三伏天取出来暴晒。

  记忆中母亲晒箱子的时候就是我兴奋欲狂的时候。

  母亲晒些什么?我已不记得,记得的是樟木箱子又深又沉,像一个浑沌黝黑初生的宇宙,另外还记得的是阳光下竹竿上富丽夺人的颜色,以及怪异却又严肃的樟脑味,以及我在母亲喝禁声中东摸摸西探探的快乐。

  我唯一真正记得的一件东西是幅漂亮的湘绣被面,雪白的缎子上,绣着兔子和翠绿的小白莱,和红艳欲滴的小杨花萝卡,全幅上还绣了许多别的令人惊讶赞叹的东西,母亲一边整理,一面会忽然回过头来说:"别碰,别碰,等你结婚就送给你。"

  我小的时候好想结婚,当然也有点害怕,不知为什么,仿佛所有的好东西都是等结了婚就自然是我的了,我觉得一下子有那么多好东西也是怪可怕的事。

  那幅湘绣后来好像不知怎么就消失了,我也没有细问。

  对我而言,那么美丽得不近真实的东西,一旦消失,是一件合理得不能再合理的事。

  譬如初春的桃花,深秋的枫红,在我看来都是美丽得违了规的东西,是茫茫大化一时的错误,才胡乱把那么多的美推到一种东西上去,桃花理该一夜消失的,不然岂不教世人都疯了?

  湘绣的消失对我而言简直就是复归大化了。

  但不能忘记的是母亲打开箱子时那份欣悦自足的表情,她慢慢地看着那幅湘绣,那时我觉得她忽然不属于周遭的世界,那时候她会忘记晚饭,忘记我扎辫子的红绒绳。

  她的姿势细想起来,实在是仙女依恋地轻抚着羽衣的姿势,那里有一个前世的记忆,她又快乐又悲哀地将之一一拾起,但是她也知道,她再也不会去拾起往昔了--唯其不会重拾,所以回顾的一刹那更特别的深情凝重。

  除了晒箱子,母亲最爱回顾的是早逝的外公对她的宠爱,有时她胃痛,卧在床上,要我把头枕在她的胃上,她慢慢地说起外公。

  外公似乎很舍得花钱(当然也因为有钱),总是带她上街去吃点心,她总是告诉我当年的肴肉和汤包怎么好吃,甚至煎得两面黄的炒面和女生宿舍里早晨订的冰糖豆浆(母亲总是强调"冰糖"豆浆,因为那是比"砂糖"豆浆为高贵的)都是超乎我想象力之外的美味,我每听她说那些事的'时候,都惊讶万分--我无论如何不能把那些事和母亲联想在一起,我从有记忆起,母亲就是一个吃剩菜的角色,红烧肉和新炒的蔬菜简直就是理所当然地放在父亲面前的,她自已的面前永远是一盘杂拼的剩菜和一碗"擦锅饭"(擦锅饭就是把剩饭在炒完菜的剩锅中一炒,把锅中的菜汁都擦干净了的那种饭),我简直想不出她不吃剩菜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而母亲口里的外公,上海、南京、汤包、肴肉全是仙境里的东西,母亲每讲起那些事,总有无限的温柔,她既不感伤,也不怨叹,只是那样平静地说着。

  她并不要把那个世界拉回来,我一直都知道这一点,我很安心,我知道下一顿饭她仍然会坐在老地方吃那盘我们大家都不爱吃的剩菜。

  而到夜晚,她会照例一个门一个窗地去检点去上闩。

  她一直都负责把自己牢锁在这个家里。

  哪一个母亲不曾是穿着羽衣的仙女呢?只是她藏好了那件衣服,然后用最黯淡的一件粗布把自己掩藏了,我们有时以为她一直就是那样的。

  而此刻,那刚听完故事的小女儿鬼鬼地在窥伺着什么?

  她那么小,她何由得知?她是看多了卡通,听多了故事吧?她也发现了什么吗?

  是在我的集邮本偶然被儿子翻出来的那一刹那吗?是在我拣出石涛画册或汉碑并一页页细味的那一刻吗?是在我猛然回首听他们弹一阕熟悉的钢琴练习曲的时候吗?抑是在我带他们走过年年的春光,不自主地驻足在杜鹃花旁或流苏树下的一瞬间吗?

  或是在我动容地托往父亲的勋章或童年珍藏的北平画片的时候,或是在我翻拣夹在大字典里的干叶之际,或是在我轻声的教他们背一首唐诗的时候……。

  是有什么语言自我眼中流出呢?是有什么音乐自我腕底泻过吗?为什么那小女孩地问道:

  "妈妈,你是不是仙女变的呀?"

  我不是一个和千万母亲一样安分的母亲吗?我不是把属于女孩的羽衣收招得极为秘密吗?我在什么时候泄漏了自己呢?

  在我的书桌底下放着一个被人弃置的木质砧板,我一直想把它挂起来当一幅画,那真该是一幅庄严的,那样承受过万万千千生活的刀痕和凿印的,但不知为什么,我一直也没有把它挂出来……

  天下的母亲不都是那样平凡不起眼的一块砧板吗?不都是那样柔顺地接纳了无数尖锐的割伤却默无一语的砧板吗?

  而那小女孩,是凭什么神秘的直觉,竟然会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