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女人冰心

时间:2022-10-06 00:06:54 随笔 我要投稿

关于女人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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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女人冰心

  关于女人冰心【1】

  一九三七年二月八日近午,我从日内瓦到了巴黎。我的朋友中国驻法大使馆的L先生,

  到车站来接我。他笑嘻嘻的接过了我的一只小皮箱,我们一同向站外走着。他说:“你从罗

  马来的信,早收到了。你吩咐我的事,我为你奔走了两星期,前天才有了眉目,真是意外之

  缘!吃饭时再细细的告诉你吧。”

  L也是一个单身汉,我们走出站来,无“家”可归,叫了一辆汽车,直奔拉丁区的北京

  饭店。我们挑了个座位,对面坐下,叫好了菜。L一面擦着筷子,一面说:“你的条件太

  苛,挑房子哪有这么挑法?地点要好,房东要好,房客要少,又要房东会英语!我知道你难

  伺候,谁叫我答应了你呢,只好努力吧。谁知我偶然和我们的大使谈起,他给我介绍了一位

  女士,她是贵族遗裔,住在最清静高贵的贵族区——第七区。

  我前天去见了她,也看了房子……”他搔着头,笑说:“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这

  位小姐,绝等漂亮,绝等聪明,温柔雅澹,堪配你的为人,一会儿你自己一见就知道了。”

  我不觉笑了起来,说:“我又没有托你做煤,何必说那些‘有缘’‘相配’的话!倒是把房

  子情形说一说吧。”这时菜已来了,L还叫了酒,他举起杯来,说:“请,我告诉你,这房

  子是在第七层楼上,正临着拿破仑殡宫那条大街,美丽幽静,自不必说。只有一个房东,也

  只有你一个房客!这位小姐因为近来家道中落,才招个房客来帮贴用度,房租伙食是略贵一

  点,我知道你这个大爷,也不在乎这些。我们吃过饭就去看吧。”

  我们又谈了些闲话,酒足饭饱,L会过了帐,我提起箱子就要走。L拦住我,笑说:

  “先别忙提箱子,现在不是你要不要住那房子的问题,是人家要不要你作房客的问题。如今

  七手八脚都搬了去,回头一语不合,叫人家撵了出来,够多没意思!还是先寄存在这里,等

  下说定了再来拿吧。”我也笑着依从了他。

  一辆汽车,驰过宽阔光滑的街道,转弯抹角,停在一座大楼的前面。进了甬道,上了电

  梯,我们便站在最高层的门边。L脱了帽,按了铃,一个很年轻的女佣出来开门,L笑着

  问:“R小姐在家吗?请你转报一声,中国大使馆的L先生,带一位客人来拜访她。”那女

  佣微笑着,接过片子,说:“请先生们客厅里坐。”便把我们带了进去。

  我正在欣赏这一间客厅连饭厅的陈设和色调,忽然看见L站了起来,我也连忙站起。从

  门外走进了一位白发盈颠的老妇人。L笑着替我介绍说:“这位就是我同您提过的×先

  生。”

  转身又向我说:“这位是R小姐。”

  R小姐微笑着同我握手,我们都靠近壁炉坐下。R小姐一面同L谈着话,一面不住的打

  量我,我也打量她。她真是一个美人!一头柔亮的白发。身上穿着银灰色的衣裙,领边袖边

  绣着几朵深红色的小花。肩上披着白绒的围巾。长眉妙目,脸上薄施脂粉,也淡淡的抹着一

  点口红。岁数简直看不出来,她的举止顾盼,有许多地方十分的像我的母亲!

  R小姐又和我攀谈,用的是极流利的英语。谈起伦敦,谈起罗马,谈起瑞士……当我们

  谈到罗马博物馆的雕刻,和佛劳伦斯博物馆的绘画时,她忽然停住了,笑说:“×先生刚刚

  来到,一定乏了,横竖将来我们谈话的机会多得很,还是先带你看看你的屋子吧。”她说着

  便站起引路,L在后面笑着在我耳边低声说:“成了。”

  我的那间屋子,就在客厅的后面,紧连着浴室,窗户也是临街开的。陈设很简单,却很

  幽雅,临窗一张大书桌子,桌上一瓶茶色玫瑰花,还疏疏落落的摆着几件文具。对面一个书

  架子,下面空着,上层放着精装的英法德各大文豪的名著。

  床边一张小几,放着个小桌灯,也是茶红色的灯罩。此外就是一架大衣柜,一张摇椅,

  屋子显得很亮,很宽。

  我们四围看了一看,我笑说:“这屋子真好,正合我的用处……”R小姐也笑说:“我

  们就是这里太静一些,马利亚的手艺不坏,饭食也还可口。哪一天,你要出去用饭,请告诉

  她一声。或若你要请一两个客人,到家里来吃,也早和她说。

  衣服是每星期有人来洗……”一面说着,我们又已回到客厅里。L拿起帽子,笑说:

  “这样我们就说定了,我相信你们宾主一定会很相得的,现在我们先走了。晚饭后×先生再

  回来——他还没去拜望我们的大使呢!”

  我们很高兴的在大树下,人行道上并肩的走着。L把着我的臂儿笑说:“我的话不假

  吧,除了她的岁数稍微大一点之外!

  大使说,推算起来,恐怕她已在六旬以外了。她是个颇有名的小说家,也常写诗。她挑

  房客也很苛,所以她那客房,常常空着,她喜欢租给‘外路人’,我看她是在招致可描写的

  小说中人物,说不定哪一天,你就会在她的小说中出现!”我笑说:“这个本钱,我倒是捞

  得回来。只怕我这个人,既非儿女,又不英雄,没有福气到得她的笔下。”

  午夜,我才回到我的新屋子里,洗漱后上床,衾枕雪白温软,我望着茶红色的窗帘,茶

  红色的灯罩,在一圈微晕的灯影下,忽然忘记了旅途的乏倦。我赤足起来,从书架上拿了一

  本歌德诗集来看,不知何时,蒙卑睡去——直等第二天微雨的早晨,马利亚敲门,送进刮胡

  子的热水来,才又醒来。

  从此我便在R家住下了。早饭很简单,只是面包牛油咖啡,多半是自己在屋里吃。早饭

  后就到客厅坐坐,让马利亚收拾我的屋子。初到巴黎,逛街访友,在家吃饭的时候不多,我

  总是早晨出去,午夜回来。好在我领了一把门钥,独往独来,什么人也不惊动。有时我在寒

  夜中轻轻推门,只觉得温香扑面,踏着厚软的地毡,悄悄地走回自己屋里,桌上总有信件鲜

  花,有时还有热咖啡或茶,和一盘小点心。我一面看着信,一面吃点心喝茶——这些事总使

  我想起我的母亲。

  第二天午饭时,见着R女士,我正要谢谢她给我预备的“消夜”,她却先笑着说:“×

  先生,这半月的饭钱,我应该退还你,你成天的不在家!”我笑着坐下,说:“从今天起,

  我要少出去了,该看的人和该看的地方,都看过了。现在倒要写点信,看点书,养养静

  了。”R小姐笑说:“别忘了还有你的法文,L先生告诉我,你是要练习法语的。”

  真的,我的法文太糟了,书还可以猜着看,话却是无人能懂!R小姐提议,我们在吃饭

  的时候说法语。结果是我们谈话的范围太广,一用法文说,我就词不达意,笑着想着,停了

  半天。次数多了,我们都觉得不方便,不约而同的笑了出来,说:“算了吧,别扭死人!”

  从此我只顾谈话,把法语丢在脑后了!

  巴黎的春天,相当阴冷,我们又都喜欢炉火,晚饭后常在R小姐的书房里,向火抽烟,

  闲谈。这书房是全房子里最大的一间,满墙都是书架,书架上满是文学书。壁炉架上,摆着

  几件东方古董。从她的谈话里,知道她的父亲做过驻英大使——她在英国住过十五年——也

  做过法国远东殖民地长官——她在远东住过八年。她有三个哥哥,都不在了。两个侄子,也

  都在上次欧战时阵亡。一个侄女,嫁了,有两个孩子,住在乡下。她的母亲,是她所常提到

  的,是一位身体单薄,多才有德的夫人,从相片上看去,眉目间尤其像我的母亲。

  我虽没有学到法语,却把法国的文学艺术,懂了一半。我们常常一块儿参观博物院,逛

  古迹,听歌剧,看跳舞,买书画……她是巴黎一代的名闺,我和她朝夕相从,没看过R小姐

  的,便传布着一种谣言,说是×××在巴黎,整天陪着一位极漂亮的法国小姐,听戏,跳

  舞。这风声甚至传到国内我父亲的耳朵里,他还从北平写信来问。我回信说:“是的,一点

  不假,可惜我无福,晚生了三十年,她已是一位六旬以上的老姑娘了!父亲,假如您看见

  她,您也会动心呢,她长得真像母亲!”

  我早可以到柏林去,但是我还不想去,我在巴黎过着极明媚的春天——

  在一个春寒的早晨,我得到国内三弟报告订婚的信。下午吃茶的时候,我便将他们的相

  片和信,带到R小姐的书房里。我告诉了她这好消息,因此我又把皮夹里我父亲,母亲,以

  及二弟,四弟两对夫妇的相片,都给她看了。她一面看着,很客气的称赞了几句,忽然笑

  说:“×先生,让我问你一句话,你们东方人不是主张‘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吗?为何

  你竟然没有结婚,而且你还是个长子?”我笑了起来,一面把相片收起,挪过一个锦墩,坐

  在炉前,拿起铜条来,拨着炉火,一面说:“问我这话的人多得很,你不是第一个。原因

  是,我的父母很摩登,从小,他们没有强迫我订婚或结婚。到自己大了,挑来挑去的,高不

  成,低不就,也就算了……”R女士凝视着我,说:“你不觉得生命里缺少什么?”我说:

  “这个,倒也难说,根本我就没有去找。我认为婚姻若没有恋爱,不但无意义,而且不道

  德。但一提起恋爱来,问题就大了,你不能提着灯笼去找!我们东方人信‘夙缘’,有缘千

  里来相会,若无缘呢?就是遇见了,也到不了一处……”这时我忽然忆起L君的话,不觉抬

  头看她,她正很自然的靠坐在一张大软椅里,身上穿着一件浅紫色的衣服,胸前戴几朵紫罗

  兰。闪闪的炉火光中,窗外阴暗,更显得这炉边一角,温静,甜柔……

  她举着咖啡杯儿,仍在望着我。我接下去说,“说实话,我还没有感觉到空虚,有的时

  候,单身人更安逸,更宁静,更自由……我看你就不缺少什么,是不是?”她轻轻的放下杯

  子,微微的笑说:“我嘛,我是一个女人,就另是一种说法了……”说着,她用雪白的手

  指,挑着鬓发,轻轻的向耳后一掠,从椅旁小几上,拿起绒线活来,一面织着,一面看着

  我。

  我说:“我又不懂了,我总觉得女人天生的是家庭建造者。

  男人倒不怎样,而女人却是爱小孩子,喜欢家庭生活的,为何女人倒不一定要结婚

  呢?”R小姐看着我,极温柔软款的说:

  “我是‘人性’中最‘人性’,‘女性’中最‘女性’的一个女人。我愿意有一个能爱

  护我的,温柔体贴的丈夫,我喜爱小孩子,我喜欢有个完美的家庭。我知道我若有了这一

  切,我就会很快乐的消失在里面去——但正因为,我知道自己太清楚了,我就不愿结婚,而

  至今没有结婚!”

  我抱膝看着她。她笑说:“你觉得奇怪吧,待我慢慢的告诉你——我还有一个毛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