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于朱自清散文

时间:2022-10-26 05:12:07 随笔 我要投稿

有关于朱自清散文

  我们常常读到朱自清先生那些脍炙人口的名篇,恰恰也正是因为散文,朱自清先生才在星辉璀璨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夺目光彩。下面是有关于朱自清的散文,我们一起来欣赏一下吧!

有关于朱自清散文

  匆匆【1】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

  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是有人偷了他们罢:那是谁?又藏在何处呢?是他们自己逃走了罢:现在又到了哪里呢?

  我不知道他们给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确乎是渐渐空虚了。

  在默默里算着,八千多日子已经从我手中溜去;像针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时间的流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

  我不禁头涔涔而泪潸潸了。

  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去来的中间,又怎样地匆匆呢?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小屋里射进两三方斜斜的太阳。

  太阳他有脚啊,轻轻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着旋转。

  于是--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

  我觉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他又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天黑时,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从我身上跨过,从我脚边飞去了。

  等我睁开眼和太阳再见,这算又溜走了一日。

  我掩着面叹息。

  但是新来的日子的影儿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

  在逃去如飞的日子里,在千门万户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些什么呢?只有徘徊罢了,

  只有匆匆罢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里,除徘徊外,又剩些什么呢?过去的日子如轻烟,被微风吹散了,

  如薄雾,被初阳蒸融了;我留着些什么痕迹呢?我何曾留着像游丝样的痕迹呢?我赤裸裸来到这世界,转眼间也将赤裸裸的回去罢?但不能平的,为什么偏要白白走这一遭啊?

  你聪明的,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旅行杂记【2】

  这次中华教育改进社在南京开第三届年会,我也想观观光;故不远千里的从浙江赶到上海,决于七月二日附赴会诸公的车尾而行。

  一殷勤的招待

  七月二日正是浙江与上海的社员乘车赴会的日子。

  在上海这样大车站里,多了几十个改进社社员,原也不一定能够显出甚么异样;但我却觉得确乎是不同了,一时之盛的光景,在车站的一角上,是显然可见的。

  这是在茶点室的左边;那里丛着一群人,正在向两位特派的招待员接洽。

  壁上贴着一张黄色的磅纸,写着龙蛇飞舞的字:二等四元A,三等二元A。

  两位招待员开始执行职务了;这时已是六点四十分,离开车还有二十分钟了。

  招待员所应做的第一大事,自然是买车票。

  买车票是大家都会的,买半票却非由他们二位来优待一下不可。

  优待可真不是容易的事!他们实行优待的时候,要向每个人取名片,票价,--还得找钱。

  他们往还于茶点室和售票处之间,少说些,足有二十次!他们手里是拿着一叠名片和钞票洋钱;

  眼睛总是张望着前面,仿佛遗失了什么,急急寻觅一样;面部筋肉平板地紧张着;手和足的运动都像不是他们自己的。

  好容易费了二虎之力,居然买了几张票,凭着名片分发了。

  每次分发时,各位候补人都一拥而上。

  等到得不着票子,便不免有了三三两两的怨声了。

  那两位招待员买票事大,却也顾不得这些。

  可是钟走得真快,不觉七点还欠五分了。

  这时票子还有许多人没买着,大家都着急;而招待员竟不出来!有的人急忙寻着他们,情愿取回了钱,自买全票;有的向他们顿足舞手的责备着。

  他们却只是忙着照名片退钱,一言不发。

  --真好性儿!于是大家三步并作两步,自己去买票子;这一挤非同小可!我除照付票价外,还出了一身大汗,才弄到一张三等车票。

  这时候对两位招待员的怨声真载道了:这样的饭桶!真饭桶!早做什么事的?六点钟就来了,还是自己买票,冤不冤!我猜想这时候两位招待员的耳朵该有些儿热了。

  其实我倒能原谅他们,无论招待的成绩如何,他们的眼睛和腿总算忙得可以了,这也总算是殷勤了;他们也可以对得起改进社了,改进社也可以对得起他们的社员了。

  --上车后,车就开了;有人问,两个饭桶来了没有?没有吧!车是开了。

  二躬逢其盛

  七月二日的晚上,花了约莫一点钟的时间,才在大会注册组买了一张旁听的标识。

  这个标识很不漂亮,但颇有实用。

  七月三日早晨的年会开幕大典,我得躬逢其盛,全靠着它呢。

  七月三日的早晨,大雨倾盆而下。

  这次大典在中正街公共讲演厅举行。

  该厅离我所住的地方有六七里路远;但我终于冒了狂风暴雨,乘了黄包车赴会。

  在这一点上,我的热心决不下于社员诸君的。

  到了会场门首,早已停着许多汽车,马车;我知道这确乎是大典了。

  走进会场,坐定细看,一切都很从容,似乎离开会的时间还远得很呢!--虽然规定的时间已经到了。

  楼上正中是女宾席,似乎很是寥寥;两旁都是军警席--正和楼下的两旁一样。

  一个黑色的警察,间着一个灰色的兵士,静默的立着。

  他们大概不是来听讲的,因为既没有赛瓷的社员徽章,又没有和我一样的旁听标识,而且也没有真正的席--坐位。

  (我所谓军警席,是就实际而言,当时场中并无此项名义,合行声明。

  )听说督军省长都要驾临该场;他们原是保卫两长来的,他们原是监视我们来的,好一个武装的会场!

  那时两长未到,盛会还未开场;我们忽然要做学生了!一位教员风的女士走上台来,像一道光闪在听众的眼前;她请大家练习《尽力中华》歌。

  大家茫然的立起,跟着她唱。

  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有些人不敢高唱,有些人竟唱不出。

  所以唱完的时候,她温和地笑着向大家说:这回太低了,等等再唱一回。

  她轻轻的鞠了躬,走了。

  等了一等,她果然又来了。

  说完一--二--三--四之后,《尽力中华》的歌声果然很响地起来了。

  她将左手插在腰间,右手上下的挥着,表示节拍;挥手的时候,腰部以上也随着微微的向左右倾侧,显出极为柔软的曲线;她的头略略偏右仰着,嘴唇轻轻的动着,嘴唇以上,尽是微笑。

  唱完时,她仍笑着说,好些了,等等再唱。

  再唱的时候,她拍着两手,发出清脆的响,其余和前回一样。

  唱完,她立刻又一--二--三--四的要大家唱。

  大家似乎很惊愕,似乎她真看得大家和学生一样了;但是半秒钟的惊愕与不耐以后,终于又唱起来了--自然有一部分人,因疲倦而休息。

  于是大家的临时的学生时代告终。

  不一会,场中忽然纷扰,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东北角上;这是齐督军,韩省长来了,开会的时间真到了!

  空空的讲坛上,这时竟济济一台了。

  正中有三张椅子,两旁各有一排椅子。

  正中的三人是齐燮元,韩国钧,另有一个西装少年;后来他演说,才知是高督办--就是讳恩洪的了--的代表。

  这三人端坐在台的正中,使我联想到大雄宝殿上的三尊佛像;他们虽坦然的坐着,我却无端的为他们惶恐着。

  --于是开会了,照着秩序单进行。

  详细的情形,有各报记述可看,毋庸在下再来饶舌。

  现在单表齐燮元,韩国钧和东南大学校长郭秉文博士的高论。

  齐燮元究竟是督军兼巡阅使,他的声音是加倍的洪亮;那时场中也特别肃静--齐燮元究竟与众不同呀!他咬字眼儿真咬得清白;他的话是字本位,是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

  字与字间的时距,我不能指明,只觉比普通人说话延长罢了;最令我惊异而且焦躁的,是有几句说完之后。

  那时我总以为第二句应该开始了,岂知一等不来,二等不至,三等不到;他是在唱歌呢,这儿碰着全休止符了!等到三等等完,四拍拍毕,第二句的第一个字才姗姗的来了。

  这其间至少有一分钟;要用主观的计时法,简直可说足有五分钟!说来说去,

  究竟他说的是什么呢?我恭恭敬敬的答道:半篇八股!他用拆字法将中华教育改进社一题拆为四段:

  先做教育二字,是为第一股;次做教育改进,是为第二股;中华教育改进是第三股;加上社字,是第四股。

  层层递进,如他由督军而升巡阅使一样。

  齐燮元本是廪贡生,这类文章本是他的拿手戏;只因时代维新,不免也要改良一番,才好应世;八股只剩了四股,大约便是为此了。

  最教我不忘记的,是他说完后的那一鞠躬。

  那一鞠躬真是与众不同,鞠下去时,上半身全与讲桌平行,我们只看见他一头的黑发;他然后慢慢的立起退下。

  这其间费了普通人三个一鞠躬的时间,是的的确确的。

  接着便是韩国钧了。

  他有一篇改进社开会词,是开会前已分发了的。

  里面曾有一节,论及现在学风的不良,颇有痛心疾首之概。

  我很想听听他的高见。

  但他却不曾照本宣扬,他这时另有一番说话。

  他也经过了许多时间;但不知是我的精神不济,还是另有原因,我毫没有领会他的意思。

  只有煞尾的时候,他提高了喉咙,我也竖起了耳朵,这才听见他的警句了。

  他说:现在政治上南北是不统一的。

  今天到会诸君,却南北都有,同以研究教育为职志,毫无畛域之见。

  可见统一是要靠文化的,不能靠武力!这最后一句话确是漂亮,赢得如雷的掌声和许多轻微的赞叹。

  他便在掌声里退下。

  这时我们所注意的,是在他肘腋之旁的齐燮元;可惜我眼睛不佳,不能看到他面部的变化,因而他的心情也不能详说:这是很遗憾的。

  于是--是我行文的于是,不是事实的于是,请注意--来了郭秉文博士。

  他说,我只记得他说,青年的思想应稳健,正确。

  旁边有一位告诉我说:这是齐燮元的话。

  但我却发见了,这也是韩国钧的话,便是开会辞里所说的。

  究竟是谁的话呢?或者是英雄所见,大略相同么?这却要请问郭博士自己了。

  但我不能明白:什么思想才算正确和稳健呢?郭博士的演说里不曾下注脚,我也只好终于莫测高深了。

  还有一事,不可不记。

  在那些点缀会场的警察中,有一个瘦长的,始终笔直的站着,几乎不曾移过一步,真像石像一般,有着可怕的静默。

  我最佩服他那昂着的头和垂着的手;那天真苦了他们三位了!另有一个警官,也颇可观。

  他那肥硬的身体,凸出的肚皮,老是背着的双手,和那微微仰起的下巴,高高翘着的仁丹胡子,以及胸前累累挂着的徽章--那天场中,这后两件是他所独有的--都显出他的身份和骄傲。

  他在楼下左旁往来的徘徊着,似乎在督率着他的部下。

  我不能忘记他。

  三第三人称

  七月A日,正式开会。

  社员全体大会外,便是许多分组会议。

  我们知道全体大会不过是那么回事,值得注意的是后者。

  我因为也忝然的做了国文教师,便决然无疑地投到国语教学组旁听。

  不幸听了一次,便生了病,不能再去。

  那一次所议的是采用他,她,牠案(大意如此,原文忘记了);足足议了两个半钟头,才算不解决地解决了。

  这次讨论,总算详细已极,无微不至;在讨论时,很有几位英雄,舌本翻澜,妙绪环涌,使得我茅塞顿开,摇头佩服。

  这不可以不记。

  其实我第一先应该佩服提案的人!在现在大家已经采用他,她,牠的时候,他才从容不迫地提出了这件议案,真可算得老成持重,不敢为天下先,确遵老子遗训的了。

  在我们礼义之邦,无论何处,时间先生总是要先请一步的;所以这件议案不因为他的从容而被忽视,反因为他的从容而被尊崇,这就是所谓让德。

  且看当日之情形,谁不兴高而采烈?便可见该议案的号召之力了。

  本来呢,新文学里的第三人称代名词也太纷歧了!既她伊之互用,

  又她它之不同,更有佢彼之流,窜跳其间;于是乎乌烟瘴气,一塌糊涂!提案人虽只为辨性起见,但指定的三字,皆属于也字系统,俨然有正名之意。

  将来也字系统若竟成为正统,那开创之功一定要归于提案人的。

  提案人有如彼的力量,如此的见解,怎不教人佩服?

  讨论的中心点是在女人,就是在她字。

  人让他站着,牛也让它站着;所饶不过的是女人,就是她字旁边立着的那女人!于是辩论开始了。

  一位教师说,据我的经验,女学生总不喜欢她字--男人的他,只标一个人字旁,女子的她,却特别标一个女字旁,表明是个女人;这是她们所不平的!我发出的讲义,上面的他字,她们常常要将人字旁改成男字旁,可以见她们报复的意思了。

  大家听了,都微微笑着,像很有味似的。

  另一位却起来驳道,我也在女学堂教书,却没有这种情形!海格尔的定律不错,调和派来了,他说,这本来有两派:用文言的欢喜用伊字,如周作人先生便是;用白话的欢喜用她字,伊字用的少些;其实两个字都是一样的。

  用文言的欢喜用伊字,这句话却有意思!

  文言里间或有伊字看见,这是真理;但若说那些伊都是女人,那却不免委屈了许多男人!周作人先生提倡用伊字也是实,但只是用在白话里;我可保证,他决不曾有什么用文言的话!

  而且若是主张伊字用于文言,那和主张人有两只手一样,何必周先生来提倡呢?于是又冤枉了周先生!--调和终于无效,一位女教师立起来了。

  大家都倾耳以待,因为这是她们的切身问题,必有一番精当之论!

  她说话快极了,我听到的警句只是,历来加女字旁的字都是不好的字;她字是用不得的!一位他立刻驳道,好字岂不是女字旁么?大家都大笑了,在这大笑之中。

  忽有苍老的声音:我看他字譬如我们普通人坐三等车;她字加了女字旁,是请她们坐二等车,有什么不好呢?这回真哄堂了,有几个人笑得眼睛亮晶晶的,眼泪几乎要出来;真是所谓笑中有泪了。

  后来的情形可有些模糊,大约便在谈笑中收了场;于是乎一幕喜剧告成。

  二等车,三等车这一个比喻,真是新鲜,足为修辞学开一崭新的局面,使我有永远的趣味。

  从前贾宝玉说男人的骨头是泥做的,女人的骨头是水做的,至今传为佳话;现在我们的辩士又发明了这个二三等车的比喻,真是媲美前修,启迪来学了。

  但这个二三等之别究竟也有例外;我离开南京那一晚,明明在三等车上看见三个她!我想:她她她何以不坐二等车呢?难道客气不成?--那位辩士的话应该是不错的!

  1924年7月14日,温州。

  海行杂记【3】

  这回从北京南归,在天津搭了通州轮船,便是去年曾被盗劫的。

  盗劫的事,似乎已很渺茫;所怕者船上的肮脏,实在令人不堪耳。

  这是英国公司的船;这样的肮脏似乎尽够玷污了英国国旗的颜色。

  但英国人说:这有什么呢?船原是给中国人乘的,肮脏是中国人的自由,英国人管得着!英国人要乘船,会去坐在大菜间里,那边看看是什么样子?那边,官舱以下的中国客人是不许上去的,所以就好了。

  是的,这不怪同船的几个朋友要骂这只船是帝国主义的船了。

  帝国主义的船!我们到底受了些什么压迫呢?有的,有的!

  我现在且说茶房吧。

  我若有常常恨着的人,那一定是宁波的茶房了。

  他们的地盘,一是轮船,二是旅馆。

  他们的团结,是宗法社会而兼梁山泊式的;所以未可轻侮,正和别的宁波帮一样。

  他们的职务本是照料旅客;但事实正好相反,旅客从他们得着的只是侮辱,恫吓,与欺骗罢了。

  中国原有行路难之叹,那是因交通不便的缘故;但在现在便利的交通之下,

  即老于行旅的人,也还时时发出这种叹声,这又为什么呢?茶房与码头工人之艰于应付,我想比仅仅的交通不便,有时更显其难吧!所以从前的行路难是唯物的;现在的却是唯心的。

  这固然与社会的一般秩序及道德观念有多少关系,不能全由当事人负责任;但当事人的性格恶实也占着一个重要的地位的。

  我是乘船既多,受侮不少,所以姑说轮船里的茶房。

  你去定舱位的时候,若遇着乘客不多,茶房也许会冷脸相迎;若乘客拥挤,你可就倒楣了。

  他们或者别转脸,不来理你;或者用一两句比刀子还尖的话,打发你走路--譬如说:等下趟吧。

  他说得如此轻松,凭你急死了也不管。

  大约行旅的人总有些异常,脸上总有一副着急的神气。

  他们是以逸待劳的,乐得和你开开玩笑,所以一切反应总是懒懒的,冷冷的;你愈急,他们便愈乐了。

  他们于你也并无仇恨,只想玩弄玩弄,寻寻开心罢了,正和太太们玩弄叭儿狗一样。

  所以你记着:上船定舱位的时候,千万别先高声呼唤茶房。

  你不是急于要找他们说话么?但是他们先得训你一顿,虽然只是低低的自言自语:啥事体啦?哇啦哇啦的!接着才响声说,噢,来哉,啥事体啦?你还得记着:你的话说得愈慢愈好,愈低愈好;不要太客气,也不要太不客气。

  这样你便是门槛里的人,便是内行;他们固然不见得欢迎你,但也不会玩弄你了。

  --只冷脸和你简单说话;要知道这已算承蒙青眼,应该受宠若惊的了。

  定好了舱位,你下船是愈迟愈好;自然,不能过了开船的时候。

  最好开船前两小时或一小时到船上,那便显得你是一个有涵养工夫的,非急莘莘的阿木林可比了。

  而且茶房也得上岸去办他自己的事,去早了倒绊住了他;他虽然可托同伴代为招呼,但总之麻烦了。

  为了客人而麻烦,在他们是不值得,在客人是不必要;所以客人便只好受阿木林的待遇了。

  有时船于明早十时开行,你今晚十点上去,以为晚上总该合式了;但也不然。

  晚上他们要打牌,你去了足以扰乱他们的清兴;他们必也恨恨不平的。

  这其间有一种分,一种默喻的规矩,有一种门槛经,你得先做若干次阿木林,才能应付得恰到好处呢。

  开船以后,你以为茶房闲了,不妨多呼唤几回。

  你若真这样做时,又该受教训了。

  茶房日里要谈天,料理私货;晚上要抽烟,打牌,那有闲工夫来伺候你!他们早上给你舀一盆脸水,日里给你开饭,饭后给你拧手巾;还有上船时给你摊开铺盖,下船时给你打起铺盖:好了,这已经多了,这已经够了。

  此外若有特别的事要他们做时,那只算是额外效劳。

  你得自己走出舱门,慢慢地叫着茶房,慢慢地和他说,他也会照你所说的做,而不加损害于你。

  最好是预先打听了两个茶房的名字,到这时候悠然叫着,那是更其有效的。

  但要叫得大方,仿佛很熟悉的样子,不可有一点讷讷。

  叫名字所以更其有效者,被叫者觉得你有意和他亲近(结果酒资不会少给),而别的茶房或竟以为你与这被叫者本是熟悉的,因而有了相当的敬意;所以你第二次第三次叫时,别人往往会帮着你叫的。

  但你也只能偶尔叫他们;若常常麻烦,他们将发见,你到底是阿木林而冒充内行,他们将立刻改变对你的态度了。

  至于有些人睡在铺上高声朗诵的叫着茶房的,那确似乎搭足了架子;在茶房眼中,其为阿字号无疑了。

  他们于是忿然的答应:啥事体啦?哇啦啦!但走来倒也会走来的。

  你若再多叫两声,他们又会说:啥事体啦?茶房当山歌唱!除非你真麻木,或真生了气,你大概总不愿再叫他们了吧。

  子入太庙,每事间,至今传为美谈。

  但你入轮船,最好每事不必问。

  茶房之怕麻烦,之懒惰,是他们的特征;你问他们,他们或说不晓得,或故意和你开开玩笑,好在他们对客人们,除行李外,一切是不负责任的。

  大概客人们最普遍的问题,明天可以到吧?下午可以到吧?一类。

  他们或随便答复,或说,慢慢来好啰,总会到的。

  或简单的说,早呢!总是不得要领的居多。

  他们的话常常变化,使你不能确信;不确信自然不回了。

  他们所要的正是耳根清净呀。

  茶房在轮船里,总是盘踞在所谓大菜间的吃饭间里。

  他们常常围着桌子闲谈,客人也可插进一两个去。

  但客人若是坐满了,使他们无处可坐,他们便恨恨了;若在晚上,他们老实不客气将电灯灭了,让你们暗中摸索去吧。

  所以这吃饭间里的桌子竟像他们专利的。

  当他们围桌而坐,有几个固然有话可谈;有几个却连话也没有,只默默坐着,或者在打牌。

  我似乎为他们觉着无聊,但他们也就这样过去了。

  他们的脸上充满了倦怠,嘲讽,麻木的气分,仿佛下工夫练就了似的。

  最可怕的就是这满脸:所谓施施然拒人于千里之外者,便是这种脸了。

  晚上映着电灯光,多少遮过了那灰滞的颜色;他们也开始有了些生气。

  他们搭了铺抽烟,或者拖开桌子打牌。

  他们抽了烟,渐有笑语;他们打牌,往往通宵达旦--牌声,争论声充满那小小的大菜间里。

  客人们,尤其是抱了病,可睡不着了;但于他们有甚么相干呢?活该你们洗耳恭听呀!他们也有不抽烟,不打牌的,便搬出香烟画片来一张张细细赏玩:这却是雅人深致了。

  我说过茶房的团结是宗法社会而兼梁山泊式的,但他们中间仍不免时有战氛。

  浓郁的战氛在船里是见不着的;船里所见,只是轻微淡远的罢了。

  唯口出好兴戎,茶房的口,似乎很值得注意。

  他们的口,一例是练得极其尖刻的;一面自然也是地方性使然。

  他们大约是宁可输在腿上,不肯输在嘴上。

  所以即使是同伴之间,往往因为一句有意的或无意的,不相干的话,动了真气,抡眉竖目的恨恨半天而不已。

  这时脸上全失了平时冷静的颜色,而换上热烈的狰狞了。

  但也终于只是口头恨恨而已,真个拔拳来打,举脚来踢的,倒也似乎没有。

  语云,君子动口,小人动手;茶房们虽有所争乎,殆仍不失为君子之道也。

  有人说,这正是南方人之所以为南方人,我想,这话也有理。

  茶房之于客人,虽也不肯输在嘴上,但全是玩弄的态度,动真气的似乎很少;而且你愈动真气,他倒愈可以玩弄你。

  这大约因为对于客人,是以他们的团体为靠山的;客人总是孤单的多,他们倚众欺起来,不怕你不就范的:所以用不着动真气。

  而且万一吃了客人的亏,那也必是许多同伴陪着他同吃的,不是一个人失了面子:又何必动真气呢?尅实说来,

  客人要他们动真气,还不够资格哪!至于他们同伴间的争执,那才是切身的利害,

  而且单枪匹马做去,毫无可恃的现成的力量;所以便是小题,也不得不大做了。

  茶房若有向客人微笑的时候,那必是收酒资的几分钟了。

  酒资的数目照理虽无一定,但却有不成文的谱。

  你按着谱斟酌给与,虽也不能得着一声谢谢,但言语的压迫是不会来的了。

  你若给得太少,离谱太远,他们会始而嘲你,继而骂你,你还得加钱给他们;其实既受了骂,大可以不加的了,但事实上大多数受骂的客人,慑于他们的威势,总是加给他们的。

  加了以后,还得听许多唠叨才罢。

  有一回,和我同船的一个学生,本该给一元钱的酒资的,他只给了小洋四角。

  茶房狠狠力争,终不得要领,于是说:你好带回去做车钱吧!将钱向铺上一撂,忿然而去。

  那学生后来终于添了一些钱重交给他;他这才默然拿走,面孔仍是板板的,若有所不屑然。

  --付了酒资,便该打铺盖了;这时仍是要慢慢来的,一急还是要受教训,虽然你已给过酒资了。

  铺盖打好以后,茶房的压迫才算是完了,你再预备受码头工人和旅馆茶房的压迫吧。

  我原是声明了叙述通州轮船中事的,但却做了一首诅茶房文;在这里,我似乎有些自己矛盾。

  不,天下老鸦一般黑,我们若很谨慎的将这句话只用在各轮船里的宁波茶房身上,我想是不会悖谬的。

  所以我虽就一般立说,通州轮船的茶房却已包括在内;特别指明与否,是无关重要的。

  1926年7月,白马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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