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守候

时间:2022-10-26 05:42:47 随笔 我要投稿

守候

  守候【1】

  腊月的村庄。

  立春已过。

  并不刺骨的冷风迈着匆匆的脚步,神情急躁地徘徊在村庄的每个角落,似乎要唤醒那个沉睡得太久的家园的红褐色土层,还要唤回那些不知礼仪忘了节令的村庄的孩子。

  黑灰的老槐树伸出僵直的手臂,任凭风在它身旁穿梭,佝偻着腰背再也没有力气去搭理。

  一场姗姗来迟的雪,恰如其分地为即将来临的春节调匀了色调,在接近年关的最后时段增添着“年”来临前的种种氛围。

  白皑皑的雪让房舍和周围的小山包都银装素裹了。

  于农历年而言,一场雪是多么必要!年的所有程序最好是在冰天雪地里展开!

  红红的对联贴上门楹,红红的福字贴上木门,红红的灯笼挂上树梢,红红的鞭炮响彻山村。

  还有,此时,巧媳妇在柴草的烟气笼罩里编制一款款造型美观的可口面点,年轻力壮的男子清扫一年的浮尘,要把那几间温暖的木屋打扮的亮亮堂堂。

  戴着老花镜的奶奶,巧手剪辑,玲珑的窗花栩栩如生,那鬓发斑白的爷爷和活蹦乱跳的小孙子携手忙里忙外,捧着盈盈年味儿,顺手把喜庆、团圆和安康的气息涂抹得到处都是。

  这是村庄该有的状态!这成了村庄的记忆里曾有的状态!

  影像一般储存在脑海深处的印迹,用尽所有的努力和想象,施用所有的魔法和描述,今天,此时,无论在村子的心脏还是边缘,我都无法将记忆和往事还原,村庄的留白顷刻间击碎了童年美好的记忆。

  我丰富的想象被并不生动的眼前的一切所禁锢。

  行走在已经来临的春天的风里,同行者的三两个身影并不能打碎村庄的宁静,敞开或者虚掩着的大门,并没有传出一些笑声。

  那架重重的相机始终在肩上,似乎略显孤单,我知道它能将日常生活中稍纵即逝的平凡事物转化为不朽的视觉图像,多希望那黑色的魔盒在光影世界里打通一条时光隧道也能将往事还原。

  穿着臃肿的老年夫妇背着背篓,有所期待地张望,这是我们在村里见到第一群人。

  而此时,远山的雪和我们冷冷地对视,在心里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夏天的时候,我曾顶着毒毒的太阳行走在村中的沙土路,麦子杏黄的时节,村中一片安安静静。

  偶尔见到的是一些老人、大肚子妇女和学龄孩子,他们在商店门口的高台子上蹲坐、洗衣或者专注的吃着雪糕。

  布谷鸟孤单的的鸣叫穿越空旷的山林和麦浪,让幽蓝的天空更加遥远,却好像并不能引起人们多大的注意。

  田野的庄稼自顾自的生长,瘦弱抑或健硕,都无人知晓,偶尔有风吹过,顺着风的方向,它们无精打采地摇头晃脑,好像注定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它们是迷失方向的村庄的孩子,等待挥舞的镰刃触碰六月的骄阳,让颗粒归仓不再是古老的传说和时代的口号。

  这完全不同于饥饿年代人们对于粮食的渴望,土地,在村庄曾经承载着生命不可推卸无法逾越的重任,等待一场麦子的收割,和一场大汗淋漓的打碾,一顿劳碌之后的饱餐,在村庄的历史上也许是一年当中最盛大的事件。

  人们寄予黄土地的期望,就要在汗流浃背的三伏天早起晚睡全家动员人背马驮中一一实现。

  如今,一切似乎要变成远去的笑谈!

  虽然酷暑的热气滚滚而来,咄咄逼人,然而夏收的气氛并不紧张,打麦场上还是杂物堆放,乱草丛生,并没有人顾得上去打理碾平。

  麦子的地盘越来越小,村庄的空间越来越大,青壮年劳动力一拨一拨远离泥土,向水泥路更多、电器更多、高楼更多、灯光更多的城市进发,现代化的远方像一个大吸盘,一部分人蜂拥而上,另有一部分在离土地更近的地方独自坚守。

  有人行色匆匆不断地靠近繁华的街市,就必然会另有人默无声息孤单坚守。

  村庄由老人和孩子坚守,成了无法选择没有后路的必然。

  82岁的张老太太,是村里的一员。

  1958年入党之后曾连续多年担任村子里的妇女主任一职。

  今天,在这个飘着雪粒的早晨,村庄一片安宁,她家的两扇木门紧闭着,老旧的门神也不知过了几个年,虽已褪了颜色残缺不全,仍和门一道静静坚守主人的家园。

  门并没有上锁,试图轻轻推开,却被重重地挡了回来。

  邻居家的女人轻而易举地帮我们开了门,她和老太太有着相同的门的密码。

  也许村里大门的密码都是一样的,为了相互的照顾。

  烟气氤氲的旧屋子,光线昏暗,空气呛人。

  一缕缕烟从土炕中央放置的一个旧火盆上冒出,升腾在屋子的上方并均匀的弥散在整个屋子的空气里。

  张老太太和她严重驼背的老伴围着这一缕烟,擦拭着熏得通红的双眼,开始了新一天正常的生活,围起一炉烟火,一切按部就班。

  圆柱形的铁皮支架让一口熏黑的尖底锅稳稳地安放在烟火的上方,罩住了燃烧物,火盆里烧的到底是什么?树枝?玉米棒芯?反正不是煤或者碳。

  铁锅里热着的是猪血馍馍,是杀了猪的人家送来的,这是一顿现成的丰盛午饭,还带着荤腥。

  老人一面用铲子翻炒,一面不知所措地说:“还要照相啊?不用照了。”竹篾编成的炕席不知道用了多少年了,黑黑的,还有被烧焦了的一坨一坨。

  茶壶、水杯、碗筷、笤帚凌乱地摆在炕席上,行动不便的一对老人,土炕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

  老人有两个儿子,一年前,大儿子上山挖药材不慎坠崖身亡,儿媳从此一病不起。

  二儿子招婿到邻村也因病去世。

  老人理了理散乱的白发轻声细语的述说家庭遭遇的不幸和种种噩耗打击,深陷的眼眶噙满泪水。

  她的孙子28岁,尚未婚配,外地打工去了。

  她瞪着茫然的双眼说:“也不知道我孙子今年回来不来?”问起她俩的身体状况,老太太眼泪滚落,提高了嗓门说:“啥病都没有啊,82了还不走,活着是个害啊。”

  多余的烟从纸糊的方木格子窗的破洞里不断吹出,火盆里的烟也不断地向屋子上空升腾,老屋里始终有一层烟雾浮着,让原本冷冰冰的的屋子有了些许暖意,那是人间烟火中最必须最不可或缺的部分。

  将生变熟,将冷变热,充饥果腹,哈气取暖。

  还好,她还有老伴在眼前,和她一同守候老屋。

  土炕的墙角,摆放着一对暗红的衣柜,镶着圆形的黄铜装饰和旧式的铜锁,本地被称为炕柜,一般是妇女陪嫁用来装衣服的物件,我的祖母在世时有相似的一款,上面还有雕花,是不允许家里别的人动的,这种陈设,好像回到古代,如今适合被收藏了。

  只是老人的炕柜和门窗一样常年经受烟熏火燎,黑色的污迹已经和岁月一道给屋子镶上了一层陈旧的色调,和老人一样苍老地喘息。

  屋子中央靠墙的地上,和本地所有人家一样,有一张八仙桌摆放。

  按照风俗,桌子是供祖上神灵用的,再穷的人家也要摆放一张,桌子繁简不一,材质不同,花样不等。

  他们的桌子显然是最普通的一种,桌面发黑,浮着一层灰尘,旧迹斑斑的家具,留下多少岁月的印记和前辈的痕迹,虔诚供奉的神灵,如今多么静寂,对于那些远离村庄的孩子,它们也无能为力。

  苍老的木屋、坍塌荒废的土墙、日渐消瘦的农具抵挡不住生活更大的风雨,挽留不了离开家园的脚步。

  现代化带来的舒适毕竟有着更大的诱惑力!

  老人身后的土墙,糊着一层报纸,熏黑的墙面可以看出报纸的年月,墙面订了许多钉子,用来挂帽子、绳索等。

  两位老人原本平静自然的一顿早茶和午饭,被贸然而来的我们打乱了秩序,老太太本来有着旧疾的右手动作迟钝、有些失控,颤颤巍巍地为老伴沏茶,不知所措中念念有词:茶不喝了,不喝了……

  一盆烟火,一口铁锅,一片竹席,一块土炕,一扇虚掩着的窗和一扇敞开着的门。

  一对耄耋老人相依相伴,关上大门,关起这个世界所有的喧闹和纷争,所有的世事无常和时代变迁,在一缕炊烟里把自己坐成一尊雕塑,多年以后,也许在博物馆供后人观瞻,也不知参观者会有怎样的感动或者感叹!

  就在走出院落前,我再次回头,老太太一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扶着门框,在半遮着的门帘里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依然散乱的白发在风里凌乱的像冬季里的野草。

  高高的廊檐撑起老屋瘦骨嶙峋的骨架,已经腐朽的横梁和檐柱,还能支撑多少个春秋?就像这一对老人,还能有多少体力来承受相机的快门的重量?屋顶的瓦松,垂着干枯的手指,还能为村庄守候多久?

  我悄声提醒朋友再一次回头,那架神秘的设备,在光影世界里留住了永恒的瞬间,好像再也承受不了老人的盯注,轻轻推门而出,生怕一声吱呀把身后艰难的支撑和平静的守候击落在地,碎声四起。

  活着的影子【2】

  子夜,初秋的风,带着露,一丝潮润,些微凉意。

  村庄,裹在纯黑的被里,安享香甜的鼾声。

  浓黑的树影里,溪水叮咚,虫鸣啾啾,鼾声四起。

  村子深处,昏黄的一束光,把宁谧刺开一道长长的口子,撕碎的夜色顺着小路,一直流,漫过两千年前的夜。

  灯烛闪动的帷幔上,玲珑小巧的彩色女子缓步走过,一举手,肝肠寸断,一投足,佳人犹在眼前。

  神情恍惚的汉武帝端坐帐前,呆滞的目光,嵌在布幔上,朦胧的女子就在眼前,阴阳相隔,真真假假就在几丈帷幔间。

  无数的夜色,包裹在帘幕,执迷的爱恋,刺痛心尖,皇权一次次失陷于往事红颜,红烛妍妍,孤独在灯火跳跃间四处逃窜,被一束束光照亮的高墙深院,微茫的歌声,从此夜夜飘散,携着一帘幽梦,飘忽的影子越走越远。

  世间至高无上的权力,在世间至高无上的感情面前,略显苍白,因而世间或许又多了一样艺术。

  感谢爱情和李少翁,还能在今夜,让我们看到活着的影子。

  苍茫的歌声里,琴弦刺骨,鼓声激越,缠绕在指尖的柔情,怕是要惊醒汉代的某一个美梦。

  汉武帝睡了。

  村民亦睡了。

  唯有影子退缩在后台,昏黄的光里,牛皮的骨骼一个个被撑起,生旦净末丑,活动筋骨,摩拳擦掌,调琴试音。

  孩童时期,在那个几乎没有任何艺术表演的小山村,最早留存在记忆里的概念,就是这“牛皮灯影戏”了。

  昨天他们承诺:“明晚来,还专门演给你们看。”

  今夜,我们到达,舞台亮起。

  台下一片空白,布幔尚未被影子爬满。

  姑且,就掀起简易的幕布,躬身钻过一道木头横梁,斜着身子爬上一个高台子,拍拍尘土,一抬头,皮影戏的全部都在眼前了。

  一条长凳,一排古旧的木箱子蹲卧,三五个乡村老艺人各自忙活。

  支起木架子,安放好牛皮小鼓,红布包裹的鼓槌在鼓面上静静等候。

  古旧的二胡,镂空的音窗,镶嵌在六角形的紫檀木琴筒上,琴杆竖起,千金紧扣,白马尾的弓毛、紫竹的弓杆,银弦拉起,左手垫拨琴弦,右手顿弓颤弓,弦音触碰,接近人声的幽怨就一声声传出,一遍遍调试,震颤夜的眼帘。

  朱红的扇面扬琴,雕花的琴架,枝枝蔓蔓的花叶刻满,清音起,花枝颤。

  灰黄的土墙前,一条多年前的木椅,斑驳的椅面,将一位70岁老人指间的潺潺流韵稳稳安放。

  他弓腰低头,银发斑斑,额头的每一条皱纹都被灯光挤满。

  扭动每一个弦钉、矫正弦轴,富有弹性的竹制琴棰,闲敲轻击在琴弦上,晶莹剔透的大珠小珠溅落玉盘。

  端详良久,我轻声问道:“大叔,用的简谱还是五线谱?”,老人并不抬头,说“都一样”,说着琴棰轻轻点在弦上,由低到高一串空灵的旋律就在灵巧的手腕间跳跃,从柔软的白色琴棰下滴滴答答流淌出来。

  指节粗糙的一双手,一定是先把麦子割完,把土地耕软,土层打理平整,在黄昏时分,才又静静坐于琴案前,握起柔情的琴棰,让一串串美妙的音符流淌在指尖。

  在一个个天寒地冻的日子里,这一双结满老茧的手,让一股温热的旋律慢慢浸润生硬的乡土,柔软村庄的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