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相关推荐
冬天的黄昏
到幼儿园去必要经过这墙下,一俟见了这面墙,退步回家的希望即告断灭。
这样的“条件反射”确立于一个盛夏的午后,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那时的蝉鸣最为浩大。
那个下午母亲要出差到很远的地方去。
我最高的希望是她可能改变主意,最低的希望是我可以不去幼儿园,留在家里跟着奶奶。
但两份提案均遭否决,据哭力争亦不奏效。
如今想来,母亲是要在远行之前给我立下严明的纪律。
哭声不停,母亲无奈说带我出去走走。
“不去幼儿园!”出门时我再次申明立场。
母亲领我在街上走,沿途买些好吃的东西给我,形式虽然可疑,但看看走了这么久又不像是去幼儿园的路,牵紧着母亲长裙的手遍放开,心里也略略地松坦。
可是!好吃的东西刚在嘴里有了味道,迎头又来了那面青灰色高墙,才知道条条小路原来相通。
虽立刻大哭,料已无济于事。
但一迈进幼儿园的门槛,哭喊即自行停止,心里明白没了依靠,惟规规矩矩做个好孩子是得救的方略。
幼儿园墙内,是必度的一种“灾难”,抑或只因为这一个孩子天生地怯懦和多愁。
三年前我搬了家,隔窗相望就是一所幼儿园,常在清晨的懒睡中就听见孩子进园前的嘶嚎。
我特意去那园门前看过,抗拒进园的孩子其壮烈都像宁死不屈,但一落入园墙便立刻吞下哭声,恐惧变成冤屈,泪眼望天,抱紧着对晚霞的期待。
不见得有谁比我更同情他们,但早早地对墙有一点感受,不是坏事。
我最记得母亲消失在那面青灰色高墙里的情景。
她当然是绕过那面墙走上了远途的,但在我的印象里,她是走进那面墙里去了。
没有门,但是母亲走进去了,在那里面,高高的树上蝉鸣浩大,高高的树下母亲的身影很小,在我的恐惧里那儿即是远方。
我现在有很多时间坐在窗前,看远近峭壁林立一般的高楼和矮墙。
有人的地方一定有墙。
我们都在墙里。
没有多少事可以放心到光天化日下去做。
规规整整的高楼叫人想起图书馆的目录柜,只有上帝可以去拉开每一个小抽屉,查阅亿万种心灵秘史,看见破墙而出的梦想都在墙的封护中徘徊。
还有死神按期来到,伸手进去,抓阄儿似的摸走几个。
我们有时千里迢迢——汽车呀、火车呀、飞机可别一头栽下来呀——只像是为了去找一处不见墙的地方:荒原、大海、林莽甚至沙漠。
但未必就能逃脱。
墙永久地在你心里,构筑恐惧,也牵动思念。
比如你千里迢迢地去时,鲁宾逊正千里迢迢地回来。
一只“飞去来器”,从墙出发,又回到墙。
哲学家先说是劳动创造了人,现在又说是语言创造了人。
墙是否创造了人呢?语言和墙有着根本的相似:开不尽的门前是撞不尽的墙壁。
结构呀、解构呀、后什么什么主义呀……啦啦啦,啦啦啦……游戏的热情永不可少,但我们仍在四壁的围阻中。
把所有的墙都拆掉的愿望自古就有。
不行么?我坐在窗前用很多时间去幻想一种魔法,比如“啦啦啦,啦啦啦……”很灵验地念上一段咒语,唰啦一下墙都不见。
怎样呢?料必大家一齐慌作一团(就像热油淋在蚁穴),上哪儿的不知道要上哪儿了,干吗的忘记要干吗了,漫山遍野地捕食去和睡觉去么?毕竟又趣味不足。
然后大家埋头细想,还是要砌墙。
砌墙盖房,不单为避风雨,因为大家都有些秘密,其次当然还有一些钱财。
秘密,不信你去慢慢推想,它是趣味的爹娘。
其实秘密就已经是墙了。
肚皮和眼皮都是墙,假笑和伪哭都是墙,只因这样的墙嫌软嫌累,才要弄些坚实耐久的来。
假设这心灵之墙可以轻易拆除,但山和水都是墙,天和地都是墙,时间和空间都是墙,命运是无穷的限制,上帝的秘密是不尽的墙,上帝所有的很可能就是造墙的智慧。
真若把所有的墙都拆除,虽然很像似由来已久的理想接近了实现,但是等着瞧吧,满地球都怕要因为失去趣味而想起昏睡的鼾声,梦话亦不知从何说起。
趣味是要紧而又要紧的。
秘密要好好保存。
探秘的欲望终于要探到意义的墙下。
活得要有意义,这老生常谈倒是任什么主义也不能推翻。
加上个“后”字也是白搭。
比如爱情,她能被物欲拐走一时,但不信她能因此绝灭。
“什么都没啥了不起”的日子是要到头的,“什么都不必介意”的舞步可能“潇洒”地跳去撞墙。
撞墙不死,第二步就是抬头,那时见墙上有字,写着:哥们儿你要上哪儿呢,这到底是要干吗?于是躲也躲不开,意义找上了门,债主的风度。
意义的原因很可能是意义本身。
干吗要有意义?干吗要有生命?干吗要有存在?干吗要有有?重量的原因是引力,引力的原因呢?又是重量。
学物理的告诉我们:千万别把运动和能量以及时空分割开来理解。
我随即得了启发:也千万别把人和意义分割开来理解。
不是人有欲望,而是人即欲望。
这欲望就是能量,是能量就是运动,是运动就必走去前面或者未来。
前面和未来都是什么和都是为什么?这必来的疑问使意义诞生,上帝便在第七天把人造成。
上帝比靡菲斯特更有力量,任何魔法和咒语都不能把第七天的成就删除。
在第七天以后的所有时光里,你逃得开某种意义,但逃不开意义,如同你逃得开一次旅行但你逃不开生命之旅。
你不是这种意义,就是那种意义。
什么意义都不是,就掉进昆德拉所说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你是一个什么呢?生命算是个什么玩意儿呢?轻得称不出一点重量你可就要消失。
我向L讨回那件东西,归途中的惶茫因年幼而无以名状,如今想来,分明就是为了一个“轻”字:珍宝转眼被处理成垃圾,一段生命轻得飘散了,没有了,以为是什么原来什么也不是,轻易、简单、灰飞烟灭。
一段生命之轻,威胁了生命全面之重,惶茫往灵魂里渗透:是不是生命的所有段落都会落此下场呵?人的根本恐惧就在这个“轻”字上,比如歧视和漠视,比如嘲笑,比如穷人手里作废的股票,比如失恋和死亡。
轻,最是可怕。
要求意义就是要求生命的重量。
各种重量。
各种重量在撞墙之时被真正测量。
但很多生命的重量在死神的秤盘上还是轻,秤砣平衡在荒诞的准星上。
因而得有一种重量,你愿意为之生也愿意为之死,愿意为之累,愿意在它的引力下耗尽性命。
不是强言不悔,是清醒地从命。
神圣是上帝对心魂的测量,是心魂被确认的重量。
死亡降临时有一个仪式,灰和土都好,看往日轻轻地蒸发,但能听见,有什么东西沉沉地还在。
不期还在现实中,只望还在美丽的位置上。
我与L的情谊,可否还在美丽的位置上沉沉地有着重量?
不要熄灭破墙而出的欲望,否则鼾声又起。
但要接受墙。
为了逃开墙,我曾走到一面墙下。
我家附近有一座荒废的古园,围墙残败但仍坚固,失魂落魄的那些岁月里我摇着轮椅走到它跟前。
四处无人,寂静悠久,寂静的我和寂静的墙之间,膨胀和盛开着冤屈。
我用拳头打墙,用石头砍它,对着它落泪、喃喃咒骂,但是它轻轻掉落一点儿灰尘再无所动。
天不变道亦不变。
老柏树千年一日伸展着枝叶,云在天上走,鸟在云里飞,风踏草丛,野草一代一代落子生根。
我转而祈求墙,双手合十,创造一种祷词或谶语,出声地诵念,求它给我死,要么还给我能走路的腿……但睁开眼,伟大的墙还是伟大地矗立,墙下呆坐一个不被神明过问的人。
空旷的夕阳走来园中,若是昏昏睡去,梦里常掉进一眼枯井,井壁又高又滑,喊声在井里嗡嗡碰撞而已,没人能听见,井口上的风中也仍是寂静的冤屈。
喊醒了,看看还是活着,喊声并没惊动谁,并不能惊动什么,墙上有青润的和干枯的台藓,有蜘蛛细巧的网,死在半路的蜗牛的身后拖一行鳞片似的脚印,有无名少年在那儿一遍遍记下的3.1415926……
再这墙下,某个冬夜,我见过一个老人。
记忆和印象之间总要闹出一些麻烦:记忆对我说未必是在这墙下,但印象总是把记忆中的那个老人搬来这墙下,说就是在这儿。
……雪后,月光朦胧,车轮吱吱唧唧轧着雪路,是园中唯一的声响。
这么走着,听见一缕悠沉的箫声远远传来,在老柏树摇落的雪雾中似有似无,尚不能识别那曲调时已觉其悠沉之音恰好碰住我的心绪。
侧耳屏息,听出是《苏武牧羊》。
曲终,心里正有些凄怆,忽觉墙影里一动,才发现一个老人盘腿端坐于墙下的石凳,黑衣白发,有些玄虚。
雪地和月光,安静得也似非凡。
竹箫又响,还是那首流放绝地、哀而不死的咏颂。
原来箫声并不传自远处,就在那老人唇边。
也许是力气不济,也许是这古曲一路至今光阴坎坷,箫声若断若续并不高亢,老人颤颤地吐纳之声亦可悉闻。
一曲又尽,老人把箫管轻横腿上,双手摊放膝头,看不见他是否闭目。
我惊诧而至感激,一遍遍听那箫声断处的空寂,以为是天谕或神来引领。
那夜的箫声和老人,多年在我心上,但猜不透其引领指向何处。
仅仅让我活下去似不必这样神秘。
直到有一天我又跟那墙说话,才听出那夜箫声是唱着“接受”,接受限制。
接受残缺。
接受苦难。
接受墙的存在。
哭和喊都是要逃离它,怒和骂都是要逃离它,恭维和跪拜还是想逃离它。
失魂落魄的年月里我常去跟那墙谈话,是,说出声,以为这样才更虔诚或者郑重,出声地请求,也出声地责问,害怕惹怒它就又出声地道歉以及悔罪,所谓软硬兼施。
但毫无作用,谈判必至破裂,我的一切条件它都不答应。
墙,要你接受它,就这么一个意思反复申明,不卑不亢,直到你听。
直到你不是更多地问它,而是它更多地问你,那谈话才称得上谈话。
我一直在写作,但一直觉得并不能写成什么,不管是作品还是作家还是主义。
用笔和用电脑,都是对墙的谈话,是如吃喝拉撒睡一样必做的事。
搬家搬得终于离那座古园远了,不能随便就去,此前就料到会怎样想念它,不想最为思恋的竟是那四面矗立的围墙;年久无人过问,记得那墙头的残瓦间长大过几棵小树。
但不管何时何地,一闭眼,即刻就到那墙下。
寂静的墙和寂静的我之间,野花膨胀着花蕾,不尽的路途在不尽的墙间延展,有很多事要慢慢对它谈,随手记下谓之写作。
【冬天的黄昏】相关文章:
黄昏的随笔12-28
美丽的黄昏教案11-03
五一的黄昏作文10-08
秋日黄昏的随笔10-05
黄昏落日随笔10-06
秋日黄昏随笔10-06
黄昏写景作文11-25
关于黄昏作文04-04
黄昏的随笔散文10-10
写黄昏的作文0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