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星空下有火车驶过随笔散文

时间:2022-10-09 22:12:30 随笔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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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空下有火车驶过随笔散文

  当窗外雨声窸窣的时候,我已经坐着开往春天的火车,回到了山城汉阴,与婆和二叔一起,搬了角落里泛黄的靠背椅子,坐在了房檐下。离群索居是中年的生活。雨顺着隆起的屋脊,从伸出的檐头落下来,敲击在黯淡的铝盆上,遍布锈斑的茶壶上,大红的塑料脚盆里,噼里啪啦,发出鞭炮一般的声响。

星空下有火车驶过随笔散文

  手机上不断有消息涌动,各种各样的推送,工作上的,网络上的,让人一旦进入就难以摆脱。我叹了一口气,看似翻涌的背后,实际上与生活关联的,真正又有几宗呢。掏出口袋里的四百块钱和一张存折交给婆,一边听她反复在念叨:四个月的养老金,全花在了吃药上……一如小孩子般,口气中流露着忿忿和不舍。

  婆这两年戒掉了抽烟的习惯,不抽烟的日子里,少了咳嗽的纠缠。婆平静地坐在沙发上,穿一身暗绿的褂子,外面还套着黑色的马甲。这时节已经不烧炉子了。说话时,眉眼全挤在一起,在发笑中,脸上的皱纹跟杯底的茶叶一样缓缓舒展开来。每回探望,婆都会老上一截,像菜园里的那棵椿树。逢上后生晚辈们婚丧嫁娶,来请她喝酒时,她都摆手,说自己走不了远路,推脱不过,就打发小叔去应酬。

  婆老了。她就和周围的老人一样,既舍不得钱,也离不得药。这是乡村孤寡老人的淳朴之处。——我以为在我们和三叔搬走之后,婆住的院子多少会空落一些,但实际上小叔把周围的花花草草修剪了一番,除了木瓜树被移走了之外,那几株栀子树,石榴树,桂花树,葡萄藤依旧还是老样子。葡萄已经开花了,青色的果,砂粒一样渺小。堂弟堂妹们进进出出,婆和小叔一家人相邻,并不十分冷清。

  婆住的小屋爬满了黑灰色的扬尘,想来应是岁月留下的暗纹。从清晨到日暮,一天又一天的,孤独也就随着积蓄,从烟熏火燎中被婆攒了下来。二叔打开了收音机,里面放的是老戏《汾河湾》,借着嘹亮的梆子声,正好打发此时的沉闷与闲愁。椅子的背后的榫已然脱落,宛若少了门将的绿茵场,单等着黄昏来临门一脚。这几把椅子,都曾是婆的陪嫁。从前的木匠,躬下身打了一把椅子,经历了风风雨雨,竟受用了两三辈人。

  我回来的时候,才知婆已病得不轻。气血两虚,不能久立。只是她自己却不住院,总想着大伙儿要轮流陪护,必然抽不开身,坚持要去门诊打点滴。婆说,每个人都有劫数。婆还说,遇上了就是该当的。我爸和叔叔们走不开,我便领着她去中医院输液,急诊科值班的是胡大夫。拿着胡大夫的处方,去药房,取生理盐水、葡萄糖还有洋参片及其他的胶囊。我对这里的医生很熟悉,他们却不知道我的名字。这里的大夫们,每天对那个沉默寡言戴着眼镜的青年点头示意,称呼他为患者李家翠的家属。

  护士长扎针的手法很娴熟,在用酒精擦拭皮肤的时候,婆手臂上的血管很细,我轻轻拍了好几下,青色的纹路才显露出来。连续几天输液,婆脸上的气色渐渐开始恢复。当我们最后一次过去,大厅里坐着一个瘦骨如柴的老头,他的背上有块巴掌大的疮,脓包像蛤蟆的皮,鼓出来,又陷下去。这里每天的病人像潮水一样多,一浪接着一浪的,从出生到死去,几乎没有什么时间来喘一口气。

  婆输液的时候,我去文峰塔剪头发,无意间却读到五四先驱沈兼士先生《忆汉阴》里的一篇小记:“童年随宦汉阴。山城花事极盛,与诸兄妹家塾放学,颇饶戏春之乐。夏浅春深,倘佯绿荫庭院,尤爱听鸠妇呼雨之声。丧乱之余,旧游重记,偶闻鸣鸠不胜逝水之感……”读完一段,心内竟莫名有了感动,深深的庭院,斑鸠的叫声,何其相象啊。

  四月栀子开花,雨水一场接着一场。

  大病初愈的婆,执意要请我们在她的小屋里吃顿便饭,尽管这会给她带来许多麻烦,但作为晚辈,我只有顺从她的安排。我走到街上去,到电信公司换完旧卡,又买了小菜,新鲜的蒜薹真便宜,一斤才一块钱。想起前几天,小姑还在微信群里交代,让表姐在休假时悄悄给婆买点菜,不要让舅妈们看见。婆向来是敏感惯了的人,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多想,大家的关心又都是这样卑微,从不显山露水,如同深埋在地表里的矿物质,只有在流动的时候,才能一层层地渗透进来。这注定了是一笔沉重的宿债。囿于时代,爷在世的时候,受了一辈子恓惶,如今我们便希望着婆能有个舒心的晚年,但在实际生活里,妯娌之间,兄弟相处,总会有鸡毛蒜皮的小摩擦,各房有各房的心思。婆顾得了这头,便顾不住那头,总想着手里的一碗水端平,没想到先打湿的却总是自己。

  酒过三巡,婆把红红的豆腐乳抹在焦黄的锅巴上,这是我从小就喜欢的口味。婆的米缸要见底了,在楼上搬谷子的时候,二叔招呼我把一架风车抬到院子里。老风车是木制的,抬起来像一顶轿子,肚子里的轱辘一转,就有一股风跑了出来,稻谷上脱落的瘪壳和灰尘,就被这股风带了出去。在院子的中央,老风车透露出“吱吱呀呀”的响声,顿时烟尘四起,渐渐铺开了一条淡黄色的丰收之路。

  喜欢这样的声音,也喜欢这些能勾起童年的物件。

  我端着板凳,坐在庭院里,看着老风车转动,忽然明白了,原来人生跟风车一直有很大的关联。一生都在离别啊,正像风与风眼之相遇。我终究是一个心有牵挂的人。此时此刻,打着远走高飞的幌子,却在时间的打磨下,成为了一个百花深处的匿名者。哪里是人生不可承受的轻?哪里又是人生不能承受的重?想起浩荡的汉江和汤汤的月河,想起古老的森林和寂寥的陵墓。想起因为风化剥落的土墙,和那些慵懒的猫和狗子们。沉溺在一个人漫无边际的想象里,索引着大脑深处的一些关键词汇。所谓行走,一生也挣不脱脚下的方圆几里,一生注定了要陷入在往事里。从有到无,从生到死。乡村永远祥和宁静,像一潭波澜不惊的春水。我妈在楼上整理衣柜,把我之前穿过的一条条牛仔裤翻出来,又放在床上整齐地叠好,我拿出剪刀,把其中的一条改成了短裤。

  夏天即将来到。不知道是不是看书多了,脑海里容易产生幻觉,寂静的乡村,星星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亮。一两场雨过去了,总是晴朗的日子居多。赶上周末的时候,堂弟就骑着他那辆红得发紫的小电摩,载着我在汉阴城里晃悠。

  汉阴城里有什么可说的呢,西城与东城的棚户正在改造,人都聚集在了南城与北城,像是一条南北回归线。我看到了曾经的荒山已化作了气派的青峰秀岭,在那里,出门就是大超市,还有修葺一新的美食街。一切都在蒸蒸日上。在晚风温柔的吹拂中,我们从民威商厦的背后绕过去,溜上了北城的龙岗公园。我在菩萨泉的庙外张望,却无意中看到了藏着树后的一对小情侣。他们遥对着门神许愿,他们相拥着,亲吻着,听到我的脚步声,短暂地分开,又忘情地相拥在一起,并开始隔着衣服抚摸彼此的头发和身体。他们眼神迷醉,似乎陷入了一种幻境之中。我愕然于爱发生的过程,如此迅速,快如一道闪电。我把空间还给他们,匆匆走下了千步梯。

  一些油菜正在荒野里集结,漫天的春色已经从夜色中走出。

  万物都在萌动,而你却要收心。你要把自己的酒肉之身筑成千步梯尽头的那一条锁链,像半城烟火一样,静静地躺在菩萨的身旁。

  年轻的时候,满脑子里装着文学和诗歌,想着远方和火车。后来火车果然隆隆地开了过来,有点像张爱玲小说里写的场景,就那样子,缓慢而又坚决地开了过来。

  星光下有火车驶过,却已然不是我曾乘坐过的那一列了。我站在楼顶,看着夜色下的汉阴城。龙岗上的灯光次第熄灭,满天的星光洒了下来。所有人都已经睡下了,只有一列火车经过了村庄。车轮碾压着钢轨,发出特有的韵律,让人涌动起那种喜悦的,哀伤的,不顾一切的冲动。此刻,绿皮火车活脱脱成为了一个摇篮,携带着漫天星斗向北而去,巨大的车头在星光下凛凛地闪着寒光。村舍和街道,像一首如风的歌谣。我想起了这些年来,在火车上南征北战,用一支笔将心中的版图越描越广,实际上都是一场虚妄。

  不知什么时候,堂弟把二表姐叫了出来,一起来的还有大表哥,我们几个人凑成一桌,喝啤酒,吃烤鱼。

  分别后的日子,每个人确乎都有了自己的生活内容,于是恍惚间,我又想起了婆,想起了她每天与二叔的朝夕相伴。足不出户的日子会越来越多,守在那样一间破旧的小屋里,这大抵就是人生的归宿。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故事,一辈人有一辈人的活法。秦时明月汉时关,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已经衍生了裂纹,我不能修补,我没有这样的手艺。在我的心里,夹杂着愈来愈多的荒芜与浅薄。我只能逃遁在远方,享受一个人的清静和自在。在人生这场旅途中,我不知道在某一刻,自己就错过了什么,丢失了什么。我只能在心里埋下一个坑,挖出一个洞,然后缓慢地,沉默地,等待时间去填补,像婆住的老屋,像积攒的扬尘,像情侣的拥吻,像头顶的星空,像火车的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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