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醉意秘藏

时间:2020-12-04 14:39:29 随笔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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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意秘藏

  谁也不知道已经充分了解了我们脚下的大地,你看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下竟然秘藏着如许醉意。

  醉意秘藏【1】

  布达佩斯东北一百多公里,有一个叫埃盖尔的小城。

  去前就知道,那里有两个五百年前的遗物,一是当年抗击土耳其人的古城堡,二是至今还没有废弃的大酒窖。

  匈牙利朋友说,如果我们不想在那个小城夜宿,又不愿意走马观花,就无法把这两个地方都看全。

  那么,选哪一个呢。

  “酒窖。”我说。

  “那城堡有很多动人的故事,譬如,最后在那里抗击土耳其人的,只剩下了女人。

  酒窖可没有这样英勇的故事。”匈牙利朋友怕我们后悔。

  “酒窖。”我说。

  我知道英勇的城堡值得一看,但那样的故事已经看得太多,因此更想看看大地深处的秘密,何况这个秘密还在传递。

  酒窖的进口处,现在是一家酒厂。

  厂长听说来了中国客人,连忙赶来,也不多说什么,扬手要工作人员把厚厚的窖门打开。

  大家刚进门,就被一股阴阴的凉气裹卷住了。

  这种发自地底的凉气是那么巨大,而且有一种无可置疑的天然性,与周围黝暗的光线、看不到头的石灰岩洞组合在一起,委实让人却步。

  三位容易感冒的伙伴打了一阵寒噤后慌忙退出,我们几个则深深地吸足凉气,让凉气弥散全身,然后提起精神往前走。

  一排排绵延无际的酒桶出现了,桶上都标着年代。

  两旁时时出现一些独立的窖室,铁栅栏门锁着,贮存着一些特殊年代的酒中珍品。

  空气中的酒香越来越浓,酒窖里的长巷也越来越深。

  终于看到头了,快步走过去,谁知一转弯又是漫延无际。

  厂长在一旁平静地说:“我们才走了不到一公里。

  现在一共启用了三公里,其实,整个酒窖全长十五公里。

  尚未启用的十二公里,会慢慢清理。”

  这些平静的数字使我们很不安静。

  几百年前,这么一个小城,光酒窖就长达十五公里那当然是延伸到了城外的地底,而且供应的范围也几乎没有疆界。

  于是我们眼前出现了一个隐秘的世界,一个隐秘的网络,它们与地上的世界息息相连,却从来没有被历史详细记述。

  正这么没完没了地走着,厂长已稳稳地站定在一个窖室边,伸手示意要我们进去。

  这个窖室很长,没有酒桶,只有一溜长桌,两边放着几十把椅子。

  长桌和椅子全由粗重的原木打造,不刨不漆,却已被岁月磨成了发亮的深褐色。

  厂长说,这是品酒室。

  我们依次入座,有一个年轻的侍者上来,在我们每个人面前放一只高脚玻璃酒杯,铺一方暗红的餐巾,看来,我们得品酒。

  年轻侍者又上来了,在长桌上等距离摆开四个陶桶。

  我们以为那便是酒,伸头一看,桶是空的,不知何用。

  也不问,只待主人用行动来解谜。

  这时,窖室门口出现了一个面无表情的光头男子,年龄在中年和老年之间,不看谁,也不打招呼,双手捧着一个很大的玻璃壶,里边装了半壶琥珀红的酒。

  他走到桌边,端正站立,像在等待什么。

  厂长坐在长桌一端,离这个光头男子有一点距离,此时便远远地了玻璃壶一眼,像激光扫射,随即报出了这酒的年份、浓度和葡萄产地。

  厂长话音刚落,光头男子霎时从伫立状态复活,立即给我们每个人斟酒。

  他斟酒时仍然面无表情,但那小心翼翼的姿态表现出了对酒的无上恭敬,好像是在布洒琼浆玉液。

  等他给每个人都斟上了,我们手持杯脚,转头看厂长,等他发话。

  厂长说:“请但只能喝一口,最好不咽下,只在嘴里打转品咂。”

  说完便示范,平平地端杯,轻轻晃了晃杯子,看了一眼,然后入口,嘴部动了两动,便伸手拉过桌上的空陶桶吐了出来,更惊人的是,把那杯只喝了半口的红酒也倾倒进去了。

  由于这杯酒出现前经过了如此隆重的仪式,我们眼看着这种倾倒深感心痛。

  厂长知道我们的心意,说还要品尝多种品牌的酒,如果都喝下去非醉不可。

  这当然是对的,但出于痛惜之情我还是偷偷把那口酒咽下了,却又不得不把杯子里的酒倾倒在陶桶里。

  倾倒时尽量缓慢,细看那晶莹的琥珀红映着烛光垂直而泻,如春雨中的桃花屋檐涓然无声。

  接下去,光头男子一次次端着玻璃杯上来,厂长一次次过一眼报出年份、浓度和葡萄产地,我们也就一次次品咂、吐出、倾倒,开始时还偷咽几口,后来连最清爽馥洌的也不敢咽了,因为已经感到身热脸烫,酒窖似乎也变得不再阴凉。

  不知已经酒过几巡,陶然间终于发觉厂长已经站起身来,品酒结束了。

  好几位伙伴站立时需要扶一下椅子,竟发觉一把把椅子稳如盘石,其重无比。

  厂长笑着说,酒醉容易失态,这椅子不能让他们搬得动。

  这也是五百年沿袭下来的酒窖传统。

  我们相视而笑,每人脸上,都有五百年的酡红。

  走过长长的巷道我们又回到地面。

  厂长细心,在品酒过程中看出了我们最喜欢的牌子,一人送了两瓶,那种牌子叫“公牛血”。

  酒窖的铁门轻轻地关住了,外面,骄阳如火。

  没有下窖的几个伙伴,奇怪我们为什么耽搁那么长时间。

  为了抚慰,我们马上把手上的酒分送给他们。

  又是寻常街市,又是边远小城。

  如果没有特殊提醒,实在很难看出在这番景象的地底下,有如此深长又如此古老的酒窖。

  连裴多菲和纳吉的热血都没有改变它的恒温,连两次世界大战都没有干扰它的酣梦,那是一种何等的固执。

  欧洲有太多炫示在外的东西,但炫示在外的,未必重要。

  悬念落地【2】

  咖啡馆在一条热闹大街的岔路口,有一个玻璃门棚。

  玻璃门棚中的座位最抢手,因为在那里抬头可见蓝天高楼,低头可见热闹街景,一杯咖啡在手,更能领略目光收纵间的浓洌和安逸。

  里屋人头济济,浓香阵阵,多数人独个儿边看报纸边喝咖啡,少数人在交谈,声音放得很轻。

  因此,坐了那么多人,不觉得闹心。

  进门左首有一个弯转的小楼梯,可上二楼。

  我们的目标很明确,在二楼,因此走楼梯。

  楼梯沿壁贴着一些画,看了便心中嘀咕,贴了多久了?他们有没有看过?上楼,见一间不大的咖啡室,二三十平方米吧,已坐着八位客人。

  问侍者,弄清了他们常坐的座位,居然正好空着,便惊喜坐下,接过单子点咖啡。

  咖啡很快上来,移杯近鼻,满意一笑,然后举目四顾,静静打量。

  窗外树叶阳光,从未改变,室内沙发几桌,也是原样。

  突然后悔,刚纔点咖啡时忘了先问侍者,他们常点哪一种,然后跟着点,与他们同享一种香味。

  我说的他们,是萨特和波娃。

  那么这家咖啡馆,也就是德弗罗朗咖啡馆(Cafe Flore)了。

  一切萨特研究者都知道,巴黎市民都知道。

  今天,我来索解一个悬念。

  早就知道萨特、波娃常在这家咖啡馆活动。

  原以为是约一些朋友聚会和讨论,后来知道,他们也在这里写作,不少名著就是在咖啡馆写出来的。

  既然是萨特写作的地方,咖啡馆里一定有一个比较安静的单间吧但是法国朋友说,没有,就是一般的咖啡座。

  这就让我奇怪了。

  一般的咖啡座人来人往,很不安静,能写作吗?萨特很早成名,多少人认识他,坐在这样的公共场所,能不打招呼吗?打了招呼能不一起坐坐、聊聊吗?总之,名人、名街、名店撞在一起,能出得来名著吗?

  另外,一个连带的问题是,即使咖啡馆里可以不受干扰,总比不上家里吧?家里有更多的空间和图书数据,不是更便于思考和写作吗?像萨特这样的一代学者、作家,居住环境优裕舒适,为什么每天都要挤到一张小小的咖啡桌上来呢?这么多问号的终点,就是这个座位。

  在法国,这样一家出了名的店铺就基本不会再去改建、重装了,总是努力保持原样,保持它昔日的气氛,这为我寻找答案带来了便利。

  这时,其它几个伙伴也赶到了,他们带来了摄像设备,准备好好地拍摄一下这个“萨特工作室”。

  导演刘璐、节目主持人温迪雅也来了,决定请温迪雅对我做一个采访性的谈话节目,这儿成了采访现场。

  拍摄谈话节目需要有两台摄像机,当然也就要有两名摄像师,又要有人布光、录音,算起来一共要挤上来七八个人。

  本来房间就小,已经坐了八位客人,再加七八位,自然气氛大变。

  这倒罢了,问题是,这七八个伙伴要找电源插头、拉电线、打强光灯、移桌子、推镜头、下命令、做手势……简直是乱成一团,当然,还要温迪雅在镜头前介绍这个现场,还有我关于萨特的谈话。

  我想,今天这个房间算是彻底被我们糟蹋了。

  最抱歉的是那八位先我们而来的客人,他们无异突然遭灾,只能换地方了。

  临时找不到一个懂法语的人向他们说明情况,我只能在座位上用目光向他们致歉,但是,让我吃惊的情景出现了———居然,他们没有一个在注意我们,连眼角也没有扫一下。

  空间那么狭小,距离那么接近,但对他们而言,我们好像是隐身人,对我们而言,他们倒成了隐身人,两不相干。

  我不由得重新打量这些不受干扰的人。

  从楼梯口数起,第一个桌子是两个中年男子,他们一直在讨论一份设计图,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在图纸上指指点点。

  过了一会儿换过来了,站着的坐下了,坐着的站了起来,又弯腰在图纸上修改;往里走,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靠窗而坐,正在看书,桌上还放着一本,打开着。

  她看看这本,放下,再看那本,不断轮替,也显得十分忙碌;再往里就是我们对面了,三位先生。

  我一看便知,一位是导演,一位是编剧,一位是设计,桌上放着剧本、设计图和一迭照片。

  导演络腮胡子,是谈话的中心,有点像印第安人。

  他们似乎陷入了一种苦恼,还没有想出好办法;转弯,还有几个座位,那里有一对年纪较轻的夫妻,或者是情人,在共同写着什么。

  先是男的写,女的微笑着在对面看,看着看着走到了男的背后,手搭在他肩上,再看。

  她讲了什么话,男的便站起来,让她坐下,请她写。

  她握笔凝思,就在这一刻,她似乎发现了我们,略有惊讶,看了一眼,便低头去写了。

  重数一遍,不错,一共八人,不仅丝毫没受到我们干扰,甚至我们要干扰也干扰不进。

  他们的神态是,异香巨臭,无所闻也,山崩河溢,无所见也。

  但他们不聋不盲,不愚不痴,侍者给他们加咖啡,总是立即敏感,谢得及时,眼神奕奕,面容雅静。

  这种情景,我们太不熟悉。

  我对导演刘璐说,谈话节目请稍等片刻,我要想想。

  其实我哪里在想谈话。

  我们早已习惯,不管站在何处,坐在哪里,首先察看周围形势,注意身边动静,看是否有不良的信息,是否有特殊的眼神。

  我们时刻准备着老友拍肩,朗声寒暄;我们时刻准备着躲避注视,劝阻噪音;我们甚至,准备着观看窗下无赖打斗,廊上明星作态,聊以解闷。

  因此,即使我们这批早已对拍摄现场失去兴奋的人也无法想象别人对拍摄现场的彻底漠然、视而不见、形若无人。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开始有点明白。

  也许,人们对周际环境的敏感,是另一些更大敏感的缩影。

  而这些更大的敏感,则来自个体无法自立的传统,来自对环境安全系数的较低估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