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谁可以给谁幸福

时间:2023-04-01 09:41:57 随笔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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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可以给谁幸福

  在幸福的路上,谁可以给谁幸福。

谁可以给谁幸福

  谁可以给谁幸福【1】

  (1)

  我和叶天宇,是在一种非常戏剧化的方式下重遇的。

  那是一个秋天的黄昏,飘着若有若无的微雨,天很凉,风肆无忌惮地刮进我的脖子。

  我出完那期该死的板报,独自穿过学校外面的小广场准备坐公共汽车回家,刚走到广场边上,两个黑衣的男生挡住了我,一把有着淡红色刀柄的小刀抵到我胸前,其中一个男生低哑着声音命令我:“麻烦你,把兜里所有的钱全掏出来!”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遭遇打劫,我抬起头来,内心的惊喜却压过了所有的恐惧,因为我看到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一张在我记忆里翻来覆去无数次的脸。

  虽说这张脸如今显得更加成熟和轮廓分明,可是我还是敢保证,他就是叶天宇!

  “快点!”另一个男生开始不耐烦地催我。

  我默默的翻开书包,拿出我这个月剩下的所有零花钱,差不多有五十多块,一起交到他的手里,他伸出手来一把握住。

  可是谁也没想到,就在此时,广场周围忽然冒出来好几个便衣警察,他们在瞬间捉住了叶天宇和他的同伙。

  我发出一声低低的尖叫,然后看到我们学校才上任的年轻的副校长,他朝我走过来,对其中一个警察说:“还好,守株待兔总算有了结果。”又转身问我:“你是哪个班的?被抢了多少钱?被抢过多少次?”

  我看着叶天宇,一个粗暴的警察正扳过他的脸来,想把他看清楚。

  但他看上去并不害怕,脸上的表情是冷而不屑的,一如当年。

  “说话啊,不用怕。”校长提醒我。

  “可是......”我在忽然间下定了决心,结结巴巴地说,“他,他们没抢我的钱。”

  我话音一出,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

  校长看着我,一副“你是不是被吓傻了”的滑稽表情。

  “我们认识的。”我说,“他们跟我借钱而已。”

  “那这刀是怎么回事?”一个警察问我。

  手里拿着从叶天宇手中夺下来的小刀。

  “这刀?”叶天宇冷笑着:“削水果还嫌钝,你们以为我能拿它来做什么?”

  “轮不到你说话!”警察往他头上猛地一打,很严肃地对我说:“小姑娘你不要撒谎,这可关系到你们全校师生的安全,要知道我们在这里已经守了三天了!”

  “守三天也不能乱抓人啊。”我镇定下来,“我们真的认识,他叫叶天宇。

  你们不信可以查。”

  我看到叶天宇的脸上闪过一丝震惊的表情,他显然不认得我了,于是我又赶紧补充道:“我妈是他干妈,我们很小就认得的。”

  这时,警察已经从叶天宇的身上搜出了一张学生证,他在黄昏的光线里费力地看了看,有些无可奈何地对周围的人说:“是叫叶天宇,五中高三的学生。

  校长看着我:“你是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

  “苏莞尔,高一(2)班。”我急切地说,“请你们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的心跳得飞快,上帝做证,16年来我可是第一次这样面不改色地撒谎!

  校长走到一旁打电话,好像过了许久,他走到我身边问我:“苏莞尔,高一(2)班的宣传委员?”我点点头。

  “你确定你没有撒谎?”校长严肃地说:“学校最近被一个抢劫团伙弄得相当头疼,我想你应该有所耳闻。

  “一定是误会了。”我有些艰难地说,“我们在这里偶遇,他提出要跟我借钱。

  就是这么简单。

  校长走过去和那帮警察商量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放人。

  我暗地里庆幸,心却是跳得更快了。

  叶天宇伸出手把我一拉:“快走吧,你妈等着你回家吃饭呢。”说完,他拉着我拔足狂奔,一口气跑出了小广场,一直来到了公共汽车的站牌下面。

  他的同伙也跟上来了,叶天宇说:“猪豆,你先走,我还有点事。

  那个叫猪豆的男生朝他摆摆手,知趣地走了。

  叶天宇靠在广告牌上,掏出一根香烟来点着,含着那根烟,他口齿不清地问我:“你真的是莞尔,苏莞尔?”

  “我们全家一直在找你。

  我妈妈很挂念你,常常说起你,你跟我回家去看看她好不好”我提出要求,“她看到你真不知道会有多开心。”

  “不去了!”他用手把烟头狠狠地掐灭,扔得老远,“不管怎么说,今天谢谢你救了我,说真的,你比小时侯漂亮多了,好像也聪明多了。”说完,他朝我挥一下手,转身大步地走了。

  “叶天宇!”我冲上去喊住他。

  “喂!”他回头,“别缠着我啊,不然我翻脸的。”说完想了想,从口袋里把那五十几块钱掏出来还给我。

  “你拿去用吧。”我低着头说,“以后别去抢了。”

  他拉过我的手,把钱放到我手心里:“记住,别跟你妈说见过我,不然我揍你。”

  我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扬长而去,心里酸酸的。

  我想暂时对妈妈隐瞒这件事,我倒不是怕叶天宇揍我,只是不想妈妈为此而伤心。

  但是有一点我清楚,我今天这么做,是应该的。

  我应该救叶天宇,这简直不用怀疑。

  (2)

  认识叶天宇的时候,我只有五岁,他七岁。

  五岁的某一天,爸爸把我从幼儿园接回家,中途到一家小店买烟,我独自跑到大路上去捡一只别人废弃的花皮球,根本就没看到那辆迎面而来的大卡车。

  路过的一位阿姨不顾危险,硬是将我从死神的手里活生生地拉了回来,而她的腿却被伤到,在医院里住了差不多半个月。

  那个阿姨就是天宇的妈妈,我叫她张阿姨。

  张阿姨出院后我们请他们全家来做客,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叶天宇。

  他小时侯就显得挺成熟,穿着很神气的大皮靴,拿着一把枪在我家的地板上耀武扬威地走来走去。

  熟悉了之后他开始教我叠纸飞机,我们在阳台上把叠好的飞机一只只往下飞,玩兴正浓的时候,他忽然把我往后面猛地一推说:“你往后站站好,掉下去不得了!”

  “那你怎么不往后站?”我不服气地问。

  “我是男的怕什么!”他振振有辞,把四个大人笑了个半死,都夸他小小年纪就有男子汉的气概。

  不过他也很凶,把我心爱的芭比娃娃扔到了垃圾堆里,我很害怕他,等他走了才敢把娃娃从垃圾堆里捡出来,一边流泪一边清理掉上面肮脏的菜叶子。

  妈妈把我抱到怀里说:“莞尔,别生天宇的气,要不是张阿姨你早就没命了,做人要知恩图报,知道吗?”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没过多久,妈妈就收天宇做了干儿子。

  张阿姨高兴得要命,说她家世代都是工人,天宇总算是半只脚踏进知识分子家庭了。

  妈妈也真的很疼天宇,给我买好吃的好玩的都不忘给他备上一份,每个星期天都把他带到我家替他补习功课。

  叶天宇也很喜欢我妈妈,他俩曾经照过一张照片,相互搂着,看上去比亲母子还要亲热。

  不过,我并不为此而感到心理不平衡,相反,我还挺喜欢和他一起玩。

  我上小学的时候和天宇在一所学校。

  有一天放学后在学校的操场上,一个男生揪我的小辫子玩,我疼得满眼都是泪水。

  这一切被叶天宇看到了。

  他像只小豹子一样地冲上来,把那个男生压在地上。

  后来,谁也不敢再欺负我。

  同班的女生都羡慕我有一个可以替我出头的哥哥。

  天宇的爸爸叶伯伯也是个很和气的人,他对天宇相当疼爱,周末,我们经常可以看到他在小区的广场陪天宇打羽毛球,打累了替他买一只雪糕,再耐心地替他剥掉雪糕上的那层纸。

  我要是过去了,天宇会把雪糕往我手里一塞说:“你来得正好,这东西腻死了,你替我吃掉它!”

  我就毫不客气地接过,一边甜甜地吃着雪糕一边替他们父子俩做起拉拉队来。

  只可惜上天没眼,天宇11岁那年,叶伯伯死于一次工伤事故,听说是一整堵墙倒下来,把他压了个血肉模糊。

  葬礼的那天我也去了,张阿姨哭得死去活来,可是天宇一滴眼泪也没掉,他抱臂坐在那里,身后的墙是灰黑色的,他脸上的表情是一种近乎于骄傲的倔强的坚持。

  那是天宇留在我记忆里最深刻的形象,很多次我想起他,都是这样一个镜头,阴蓝色的天空,张阿姨凄厉而绝望的哭声,咬紧嘴唇沉默不语的失去父亲的孤单少年。

  叶伯伯走后天宇家的日子就艰难了许多。

  为了更好地供天宇读书,张阿姨除了平时的工作,每天早上四点种就要起床,在小区里挨家挨户地送牛奶。

  而爸爸妈妈送过去的钱,每一次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妈妈被张阿姨的善良和坚强打动,于是更加疼天宇了,怕天宇在学校吃不好,每天中午都让他到我家来吃饭,只要天宇在,他最喜欢吃的糖醋排骨就会出现在饭桌上。

  夏天的中午总是炎热而又漫长,从我们家餐厅的窗户看出去,天空单调得一塌糊涂,只有一朵看上去又大又呆的云。

  天宇不喜欢做功课,就趴在桌上玩一本游戏书,那本书上面全是密密的迷宫地图,要费很大劲才可以找得到出口。

  我一看到那东西就头疼,天宇却乐此不疲,他总是对我说:“不管多难找,都一定会找到出口的。

  有一天,体育课后,我经过学校的小卖部,看到有很多同学围着那个阿姨买冰水喝,天宇也在。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溜过去偷偷拿了两瓶水,没付钱就跑掉了。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妈妈,妈妈没吱声。

  从第二天起她开始给天宇零花钱,每个月给他的钱肯定比给我的多得多,不过张阿姨一直都不知道。

  可惜天宇并没有因此而改邪归正,却更加地变本加厉了。

  他的这种行为终于被张阿姨知道。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周末,小舅到新疆玩,带回来很多马奶葡萄。

  妈妈和我拎了一大盒送到张阿姨家,发现张阿姨正在用皮带追着天宇打,一边打一边流着泪骂:“你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偷,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天宇被打得满屋子上蹿下跳像只尾巴着了火的猴子。

  妈妈心疼极了,扑过去想拦住张阿姨,可她还没扑到,张阿姨已经扑通一声自己倒在了地上。

  我们送她到医院,医院的诊断结果是冰冷的:胃癌,晚期。

  就这样,短短一年的时间,天宇竟先后失去了双亲!

  记忆里,那是一个相当冷的冬天。

  在医院长长的充满来苏尔气味的走廊里,我看到天宇用拳头紧紧地堵住了嘴巴,低声地呜咽,像只被困的小兽。

  我的心尖锐地疼起来,眼泪抢先一步落地,妈妈扑过去搂住他,爸爸则飞快地抱走了我。

  那是我儿时最后一次见到天宇。

  张阿姨走后天宇住到了他唯一的亲戚也就是他叔叔家。

  他转了学,很长时间我们都没有天宇的消息。

  天宇12岁生日时爸爸妈妈和我曾经带着礼物去探望他,可是我们被告知他们已经搬到了其他城市。

  那个饶舌的女邻居说:“都怪他们领养了他哥哥的小孩,那个小孩是个克星,克死了父母,如今又让他叔叔的生意一落千丈,不能沾啊,沾上他要吓死人的咯。

  那晚妈妈哭了很久。

  之后的很多日子,她总是说她这个干妈没尽到应尽的责任,不知道天宇会不会过得好,要是过得不好张阿姨在天之灵也不会安的。

  爸爸搂着她的双肩安慰她说:“放心吧,一定会有再见面的一天。

  天宇这孩子其实挺重感情,他不会忘掉你这个干妈。

  再说,没人管了也许会更懂事呢。

  我当时觉得老爸的话挺有道理,只是没想到这一分别,就是整整的六年。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六年里,我常常会想起他。

  一个人走过学校的操场时想起他,在大大的饭桌上做作业的时候想起他,他就像是儿时曾聆听过的一首歌,不管你喜欢还是不喜欢,那熟悉的旋律总是想忘也忘不掉。

  如今,我已经16岁,他18岁。

  对于过去,我没把握他会记得多少,不过,他还记得苏莞尔,这让我心里多多少少感到庆幸。

  (3)

  我跟鱼丁说起昨晚的事情,她简直乐不可支:“苏莞尔美人救英雄,我昨天怎么着也应该等你,不该先走呀。

  “可是,”我愁眉苦脸地说,“我想我应该告诉妈妈我见到他了,却又怕妈妈知道他现在这样会伤心,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妈现在生理和心理都特脆弱,医生又说她心脏不好。

  我一次小考没考好,她就跟我嚷头发又白了几百根。

  “女人更年期都是这样的。”鱼丁说,“你到了那时侯比你妈好不了多少。

  “郁闷呢,”我说,“真想没见过他就算了。”

  “有什么好郁闷的?”鱼丁安慰我说,“你不要想那么多,也许他也没你想象的那么坏呢。”

  “都拦路抢劫了,还能好到那里去?”我叹息。

  “是啊,你天天念着的竹马和你想象中的不一样了,是挺失望的。

  我理解你。”鱼丁死坏死坏,故意说着我不爱听的话。

  我把头埋在她肩窝里沉默。

  “别伤心啦,”鱼丁说,“你应该再去找他谈谈,说服他去见你妈妈。

  其实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愿意做坏人,他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行吗?”我说,“我怕他会不理我哩。”

  “行不行也要是嘛!”鱼丁鼓励我,“不试怎么知道?”

  我终于下定决心再去见见叶天宇。

  我记得那天警察说他在五中读高三。

  五中在长江边上,差不多可以说是全市最差的中学,也有人称它为“五毒中学”,意思就是那里的学生五毒俱全,各种坏事样样皆能。

  而且那里在城郊结合部,要转好几路车才能到。

  我一个人当然不敢去,不过还好,有仗义的鱼丁陪我。

  到了五中,五中正好放学。

  我有些紧张地牵着鱼丁的手,和他一起等在校门口的马路对面。

  鱼丁看出我的心情,同情地看我一眼说:“你有没有想好过会儿说什么?”

  “没有。”我从实招来,越发紧张。

  “近情情怯哦。”她逮住机会讽刺我。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叶天宇,他出了校门,背着个松松垮垮的大书包,正和几个男生女生一起过马路,手里还夹着一根香烟。

  他看到了我和鱼丁。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冷冷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还是天中的?”旁边的一个女生看着我胸前的校徽,酸溜溜地问。

  “去去去,一边去!”叶天宇把那女生一凶,转头又凶我:“别在这里浪费时间,还不快点回家做你的功课去!”

  “挺有兄长样的嘛。”鱼丁插话,“难怪我们莞尔对你念念不忘。

  “你是谁?”叶天宇皱着眉头看着鱼丁。

  “莞尔的保镖。”鱼丁振振有辞,“谁敢欺负她我可不答应。

  “是吗?”叶天宇挑挑眉再抱抱拳,“那你好好保护她,在下先走一步!”说完,一把搂住旁边女生的腰,以夸张的脚步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

  “叶天宇,”我追上他,“下周六是我妈妈的生日。

  “关我什么事?你妈再烦我扔你进长江!”

  “你妈再凶她看我扔你进长江!”好鱼丁,一撑腰,往我前面一挡!

  “小妞挺凶。

  要扔先扔了我。”说话的是那天和叶天宇一起抢我钱的叫猪豆的家伙,他一边和鱼丁说话一边对我挤眉弄眼。

  鱼丁不言不语,轻轻地一伸手一抬脚,猪豆就“哎哟”一声躺到了地上。

  差点忘了说,鱼丁三岁习武,曾拿过全国武术比赛少年组的亚军,一身本领可不是吹的。

  只可惜躺地上的小子不识相,不服输地“腾”地跃了起来,手里多出一把小刀。

  我见过那把刀,几天前它曾贴着我的胸口。

  鱼丁鼻子里轻轻一哼,再一抬腿,那小子已抱住手嗷嗷乱叫,小刀飞出三米之外,围观的人**出一阵喝彩!

  “小妞不错啊,”好几个男生挤出来,“跟我们再比试比试嘛。”

  “都说五中的学生最猛,我看不过如此。

  “你那身子骨,十个男生扑上来你还有命?”叶天宇说,“下次要耍功夫你自己去,别拉上莞尔!”

  “嘻。”鱼丁转头对我说,“看来你的竹马还是挺关心你的嘛。

  “我想跟你聊聊,十分钟就可以了。”我的语气已近乎请求。

  “没什么好聊的,过去的事我全都忘了,你别自讨没趣!”叶天宇翻脸比翻书还快,转身说走就走,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鱼定见状,将我一搂说:“算了,相见不如怀念,跟这种人有什么好说的。

  我心情沉闷地回家。

  天已经完全黑了,才上第一级楼梯,就不小心扭了一下脚,人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

  我蹲下来揉脚,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在刹那间喷涌而出。

  (4)

  回到家里,老妈正在打扫卫生,我刚扭的脚还疼,只好一下子歪到沙发上。

  老妈没发现我的狼狈,她从玻璃橱窗里拿出那张叶天宇和她的合影,看了看说:“天宇今年该念高三了,也不知道成绩怎么样,当年他妈希望他以后学衣......”

  “好啦,妈。”想着叶天宇刚才的无情,我没好气地打断她,“各人有各人的福气,你穷担心什么!”

  “你这丫头什么话!”老妈气得头发都快飞起来,“要不是你张阿姨,你现在还能舒舒服服地坐在这里?再投胎都十一二岁了!”

  “算我没说。”我怕再说下去会说漏嘴,赶快躲进自己的房间。

  老妈真是一相情愿,人家都不愿意见她这个干妈,她却把别人心心念念放在心里。

  我要是告诉她我已经见过叶天宇的真相,估计她一定会气晕过去。

  不过我想来想去也不敢说,或者说,没想好到底该怎么跟她说,

  胡思乱想着,忽然看到一本很久没翻过的书,那是叶天宇以前老玩的那本游戏书《迷宫地图》。

  我翻开来,里面好多页都被叶天宇用红笔划过了,那些弯弯扭扭的线让我清晰地想起他以前玩这种游戏时固执的傻样。

  我把书一把扔进纸袋里,心想,那个该死的叶天宇,就让他见鬼去吧。

  人与人之间都是有缘分的,而我和叶天宇的缘分值,从张阿姨走的那个冬夜起,就只剩下零了。

  那些青梅竹马的温馨记忆,也只是我成长时依赖的一份温暖错觉,不能作数的,忘了,就忘了吧。

  可是,事情却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简单。

  第二天下午最后一堂课,班主任把我从教室叫到了校长室。

  年轻的副校长铁青着脸把两张纸往桌上一扔说:“说!你那天为什么要撒谎?”

  我低下了头不做声。

  “现在是你将功补过的时候,”校长说,“那个叶天宇,昨天在百乐门迪斯科广场门前伤了人,现在正在潜逃。

  如果你知道他在哪里,希望你马上说出来。

  “伤人?”我惊讶地抬起头来。

  “昨晚六点半,他们在百乐门聚众斗殴,一把刀插进了对方的腹部。

  警察认出了那把刀,就是上次叶天宇拿在手中的那把。

  我脑子里嗡嗡乱响,差点站不稳。

  六点半,我脑子飞快地回忆着,我昨晚到家的时候正好是六点半,也就是说,昨天叶天宇和我们分手后去了百乐门,然后......就出了事。

  天啊。

  “我们考虑要通知你的家长。”校长冷冰冰地说,“你最好说清楚你和这个叶天宇到底是什么关系。

  班主任赶紧说:“我打过电话了,她爸爸妈妈都出去办事了,没找到人。

  “找!直到找到为止!”校长说,“我们是重点中学呢,警察说了,要不是我们的学生撒谎包庇他,昨天的事情根本就不会发生。

  被捅的是一个17岁的中学生,现在还躺在医院里,苏莞尔同学,你回去好好想想你这样应不应该!”

  我虚虚晃晃走出办公室。

  放学后我急急地冲回家,不知道学校有没有通知到爸爸妈妈,虽说我相信爸爸妈妈一定会站在我这边,但我还是应该给他们一个解释。

  上了楼,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一个人影闪出来,一只手忽地拉住了我,另一只手随即捂住了我的嘴。

  “快开门,进去再说。

  是叶天宇。

  我顺从地开了门,把他放进屋里,他好像是渴死了,一进来就到冰箱里找水喝,虽说是六年没来,我家他到是熟门熟路。

  “自首去。”我说,“警察正到处找你。

  “你怎么知道?”他显然吓了一大跳。

  “他们认得那把刀,已经找过我。

  “切!”叶天宇站起身来说,“有多少钱,借我跑路,以后一定还你。

  “你还是去自首吧。”我说,“难道你要这样过一辈子?”

  “小丫头片子懂什么?”他哼哼说,“钱是借还是不借?”

  “等我妈回来。”我说。

  “也好。”他说,“她一定会救我。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天渐渐暗了下来,我开了灯。

  叶天宇忽然问我:“我是不是特让你失望?”

  “也不全是。”我把他和妈妈的合影从玻璃橱窗里拿出来说,“我妈对你这么好,可是你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来找我们?”

  他嘴角浮起一丝嘲弄的笑:“我是灾星你忘了?谁遇到我都会倒霉的。

  “想也没想过我们?”我说。

  “没想到你们还住在这里。”他忽然想起什么,问我:“对了,你昨天扭了脚,好些没有?”

  “你怎么知道我扭了脚?”我惊讶极了,“你跟踪我?”

  “只想看看你们是不是还住在这里。”他淡淡地说。

  等等,等等。

  我脑子飞速地转着,那时侯的时间是六点半,叶天宇跟踪了我,看到我扭了脚,他怎么可能在六点半飞身到百乐门去打群架?

  见我怀疑地盯着他,叶天宇说:“怎么了,是不是觉得我比小时侯帅多了?”

  “你撒谎!”我激动地说,“那一刀不是你捅的,你撒谎!你昨晚根本就没有去百乐门!”

  他的身子动了动,然后笑笑说:“看来我没说错,你真的是越来越聪明了。

  “那为什么还要跑?”我一头雾水。

  “好吧,告诉你也无所谓,其实,人是猪豆捅的。

  猪豆其实平时胆子挺小,可那小子竟然敢骂他妈,他一冲动就一刀捅过去了,我当时要是在,绝不会让他干这种蠢事。

  反正现在警察怀疑的是我,我一跑,猪豆就安全了。”

  “为什么替他顶罪?”我说,“为什么那么傻?”

  “16岁我就从叔叔家出来一个人住了,猪豆是我唯一的朋友,要不是他,我早就退学了。

  猪豆他妈妈真的是个好人,就像你妈一样,对我没话讲,我一个人无牵无挂到哪里都无所谓,可是猪豆是他妈最大的希望,他要有什么事他妈也活不了。

  我忽然觉得很冷,浑身打起哆嗦来。

  我问他:“你走了,以后还会回来吗?”

  “也许回来,也许不回来。”他说。

  “我不会让你走的。”我说,“妈妈也不会让你走的。

  任何事情都有解决的办法,你相信我,一定会有的。

  叶天宇说:“你自小语文就好,什么叫走投无路应该明白吧。

  我冲到小阁楼,拿出那本他曾经非常钟爱的《迷宫地图》扔到他面前:“你曾经说过,一定可以有一条路走得通的,你看看,你忘记了吗?”

  他用颤抖的手拿起那本书。

  然后,我看到他把脸轻轻地贴上了已经发黄的书页,就像一个孩子,用脸颊贴住了妈妈温柔的双手。

  (5)

  当晚,猪豆自首。

  尽管妈妈万般劝说,天宇还是没有搬到我家来住,他拒绝了妈妈为他买的所有生活用品,只是带走了那本《迷宫地图》。

  不过每个周末,他会来我家和我们一起吃顿饭,把我妈替他做的糖醋排骨吃得干干净净。

  鱼丁最爱说的话是:“你真幸福,现在有大哥了,再也用不着我这个保镖了。”

  我懒得纠正她。

  其实,人字的结构就是相互支撑。

  我们依赖着长大和生存,只要愿意,谁都可以给谁幸福。

  在我五岁的时候,在陌生的张阿姨伸手将我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时候,我就应该明白这一点,不是吗?

  彼岸花【2】

  看见的,熄灭了;消失的,记住了……——彼岸花

  1

  如果时间倒退五年

  如果时间倒退五年。

  我觉得我应该按照自己最初的决定,去报考幼儿师范。

  做一个幼儿园老师,每天和那些柔软透明的小生物在一起。

  他们无邪的笑容像阳光一样纯粹。

  他们清澈的眼神像雪山一样遥远。

  我要在他们躺在绿色的小木床上午睡的时候,一个人坐在窗台边的地板上,看樱花树在风中摆动。

  黄昏的雨天,最后一个孩子被母亲接走,然后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弹钢琴。

  可以在一个小城市里,一直这样平静地生活下去。

  我要嫁给那个高大英俊的男人。

  他的睫毛就像华丽而伤感的威尼斯。

  我们曾经相爱。

  我要在他的身边,不离开他。

  告诉他,我愿意和他相守到老。

  ROSE在EMAIL里要我用两百字写一篇“倒退五年”,在半小时之内发给她。

  她常有诸如此类的要求,因为她是我的编辑。

  我所有的爱情小说都交由她处理,然后每个月去邮局支取她的杂志社寄给我的稿费,用以维持我的生活。

  这些钱可以缴付房租,水电煤和电话网络费用。

  每周一次去超市采购,在冰箱里放上脱脂牛奶,鲜橙汁,燕麦,苹果,新鲜蔬菜和鸡肉……还有出去逛街泡吧。

  在咖啡店里喝双份ESPRESSO,给自己买新款香水和粗布裤子。

  ROSE在北京。

  我在上海。

  我们一直以EMAIL联系,从未见面或致电。

  我不知道她的性别,只能暂时认定她为女性。

  也不知道她是否比我年轻,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

  有时候身边很多熟悉的人,他们却只如空气般的存在。

  请看她在我发出EMAIL5分钟之后给我的回复。

  亲爱的VIVIAN,我如此依赖你,你好象在我隔壁办公,而且从不曾让我失望。

  我微笑。

  此时已过深夜11点,别人看完电视,许是打着哈欠洗脸刷牙准备上床。

  而我一天的工作,刚刚开场。

  窗外的天很蓝很深,五月的夜风清凉里面已经有醺然的暖意。

  光着脚坐在大藤椅上,一杯泡得浓黑的咖啡,红双喜的特醇香烟,还有空白的电脑文档。

  我的工作就是在寂静的空气里,听着自己的手指敲击在键盘上,直到把眼前的那一面空白用黑字填满。

  我是以卖字为生的女子。

  在我25岁的时候。

  如果时间倒退五年……也许依然只能如此。

  2

  遇见绢生纯属偶然

  很多女子的25岁,应该会有一个自己的家。

  即使是小小的家,只要放得下自己的一橱衣服和从小抱着睡的枕头,也会心安。

  有一个男人。

  临睡之前他的手指抚摸在头发上,可以闻着他脖子皮肤上的味道闭上眼睛。

  还会有一个孩子,从此这颗心就放在了身外,跟着另一个人晃晃悠悠。

  而我的25岁。

  我单身。

  靠着一台电脑和数位杂志编辑的电子信箱生活,并养了一缸热带鱼。

  那些美丽的小鱼,它们睡觉的时候也睁着眼睛。

  不需要爱情,亦从不哭泣。

  它们是我的榜样。

  ROSE偶尔在EMAIL里对我说,亲爱的VIVIAN,为什么你的爱情小说总是以分离告终,虽然我喜欢你的文章,但依然困惑不已……我给她回信,亲爱的ROSE,那是因为我曾经被很多男人欺骗,遭受种种劫难,心如死灰……一边打字与她调侃,一边笑着抚摸自己裸露在空气里的冰凉的脚趾。

  爱情,那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15岁的时候,和班里的男生恋爱。

  纯纯的恋情。

  冬天的黄昏,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他的手笨拙地伸入到胸前,他的呼吸有柠檬的清香。

  还有他喀哒喀哒响的旧单车,坐在前面的横杠上,他的嘴唇轻轻贴在头发上。

  美丽的诺言让人看到海枯石烂……10年过去,如果再对爱情欢天喜地,执迷不悟,那才叫可怕。

  我想我的生活估计是到不了头。

  我所要的,只是一个人。

  能在我睡觉的时候,轻轻抚摸我的膝盖,把我蜷缩起来的身体扳直。

  如果没有,那么一切继续。

  虽然有时候我恐惧白雪茫茫般空洞的生活到不了头。

  直到我遇见绢生。

  遇见绢生纯属偶然,但非虚构。

  虚构是我文字里的概念,如果没有虚构,我就无法得到食物和住所,无法像任何一个正常的路人,行走在城市高楼耸立的大街上,即使不踌躇满志,也可以心定气闲。

  我喜欢城市的阳光透过污浊的空气和阴冷的楼缝,轻轻抚摸在脸上。

  我喜欢在吃完一顿丰富的晚餐以后,想起还可以去哈根达斯买一杯瑞士杏仁香草冰激凌。

  自然有时候我的生活也会变得糟糕,比如在这三个月里,一共:抽掉30包红双喜,平均每三天一包烟。

  由于买烟的地点杂乱,常常抽到假烟。

  假烟带来的灾难是头痛和呕吐。

  可是独自在深夜的时候,它像一场往事,让人镇静,并带来泛滥。

  逛了80次街。

  每天下午醒来,在深夜之前的这段空白,时间必须大量挥霍。

  坐车到陕西路,然后步行至淮海路。

  有时候只是坐在太平洋前面的石阶上,看着陌生人走来走去。

  然后在STARBUCK买咖啡。

  然后往回走。

  泡吧50次。

  有2次因为滥醉而爬到桌子上。

  5次被人拖上出租车送回家。

  约会过10个男人。

  无疾而终。

  卖力地写作。

  写了40万个字,卖掉30万个字。

  吃掉镇静剂3瓶。

  从冬天开始,我的生活就是这样。

  春天到来的时候,我觉得应该找个人同居。

  仅仅是想更温暖地生活,迎接这个美好的季节。

  因为我要努力写稿,争取得到更多的享受,包括我向往已久的去越南和泰国的旅行。

  或者还可以更远一点,印度或者埃及。

  我的地点和其他人有所不同。

  我决定搬到离市区较近的地方。

  我在网络上登了一则征求室友的广告。

  我们可以分担费用。

  失眠的时候还能找到一个人说话,即使仅仅是听到彼此发出的声音。

  万籁俱寂,仿佛失聪。

  可是我有因为独处而过分灵敏的听觉。

  卧室分开。

  客厅,厨房和卫生间共用。

  我留下自己的EMIAL

  和电话号码。

  三天以后收到回音10条。

  只有一条是对方打电话过来。

  你好,VIVIAN,我是绢生。

  她说。

  她的声音仿佛16岁少女一样的清醇。

  外省人。

  在一家德国电器公司做事。

  我记得我们的对话是这样的。

  我说,你现在住哪里。

  北京西路。

  那里地段很好。

  但是晚上找不到水果摊和有热鱼丸出售的小超市。

  我会尊重你的自由。

  包括养宠物或者男人。

  前者我没有时间。

  后者我没有机会。

  她笑。

  这是我喜欢的女子。

  聪明有流转,说话简洁至极。

  我们决定一起去看房子,房子的主人是一个老教授,准备去德国两年,所以想把房子租出去。

  我们约在北京西路。

  3

  时间不会走了

  那天下雨,阴冷潮湿。

  春天缠绵的雨季,使本来已经污浊不堪的城市空气更加粘稠。

  我早到20分钟,独自站在大厦门口避雨。

  作为高级的写字楼,里面汇聚多家着名的集团公司。

  现在已到下班时间,旋转门不断有人进出。

  很多人衣冠楚楚,然而神情困顿。

  我已经过了很多年没有工作的生活,不太清楚工作的意义和目的。

  18岁的时候我去街头冷饮店打工,每天夜晚工作三个小时,推销冰激凌兼收钱送货,月底能拿到几百块钱。

  迫不及待地去买看了整整一个夏天的碎花裙子……

  毕业以后,进入大机构。

  很快辞职。

  从此不再有工作。

  多年的无业生涯,很快使我变成一个邋遢的女子。

  神情时而萎靡时而激越无比。

  绢生出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盆绿色的羊齿植物。

  她很瘦,眼睛漆黑。

  神情冷淡的时候像沧桑的的妇人,笑起来则变成甜美的孩子。

  大抵只有内心纯真而又经历坎坷的人,才会如此。

  她穿织锦缎的暗红牡丹短旗袍,下面是破洞的牛仔裤和褐色麂皮靴子。

  一头海藻般的长发,光泽明亮。

  她的名贵靴子一脚就踏进了泥泞里面。

  平时喜欢养花?

  不。

  今天在花市看到,非常喜欢,所以想买下来。

  她从包里拿出一盒烟。

  她说,你抽烟吗。

  我看到她手里的烟,是一盒红双喜。

  8块钱的特醇。

  我笑。

  两个人互相低着头点燃了烟。

  她手里的绿色大叶子轻轻碰在我的皮肤上。

  是在接下来的一秒钟。

  我刚刚直起身体,吐出第一口烟的时候。

  那个男人突然掉落下来。

  他没有任何声音地随着犀利的风速下滑,撞击在前面停留出租车的宽敞空地上。

  就像一只沉重的米袋子。

  爆裂的是他的脑壳。

  白色的红色的液体混杂在一起飞溅。

  雨下得不大,他的白色衬衣被泥水包裹。

  我惊叫一声。

  绢生的手迅速地控制住我的肩,一把将我拉到后面。

  我们目睹了此后的过程。

  保安报警,警察封锁现场,众人围观。

  死者是某广告公司的副经理。

  那个男人因为涉嫌贿赂和贪,已经被调查了一段时间。

  绢生和我坐在台阶上,看着那具破碎的尸体被装进黑色的塑胶袋里拖走。

  他的一只鞋子还在那里。

  绢生说。

  一只黑色的男式皮鞋,孤零零地掉在花坛偏僻的角落里。

  不知道他在丧失思维之前,是否会后悔自己穿着鞋子。

  如果光脚的话,去天堂的路途会走得比较轻松。

  她说。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笑。

  这样诡异的笑容。

  我记得那个男人的脸,是像突然伸过来的手一样,出现在我们面前。

  他的眼睛睁开着。

  空白的眼睛。

  你害怕死亡吗。

  她看着我。

  小时候,家里死人,我站在棺材旁边看,不明白一切为什么可以这样完美地停顿。

  手指不会动了,眼泪不会流了,时间不会走了。

  4

  有些人的生命是有阴影的

  我们租下的那套老房子很陈旧。

  房间光线阴暗,前后院子里种了大片茂盛的橘子树,叶子暗绿得发亮。

  还有鸢尾,雏菊和玫瑰。

  绢生把她的羊齿放在卫生间的窗台上。

  那盆小植物长得很野性。

  卫生间铺洁白的马赛克,虽然狭小但是干净。

  可以在里面喝酒,发呆,洗澡的时候收听音乐。

  露台的铁栏杆已经完全发锈。

  有一张厚重的红木雕花书桌,手抚摩上面冰凉光滑,散发隐约的木头清香。

  我的同居伙伴。

  深夜她光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散乱着海藻般的黑色长发,湿湿的脖子。

  像在地穴里穿行的寄生昆虫。

  当我在电脑前抽烟和写作的时候,她坐在地板上看卡夫卡。

  周末的深夜,挤到我的床上,一起看电视的经典黑白老片回放。

  然后喝威士忌加冰块,配新西兰起士。

  常常会看得流泪。

  红着眼睛在那里抽泣。

  电影打出了END,于是狠狠咒骂一句,愤然地进卫生间洗脸。

  她是那种会把手指甲剪得短而干净的女子。

  喜欢奢华的黑色蕾丝内衣。

  并且果然是没有宠物和男人。

  一早起床。

  洗澡,在衣橱里选衣服。

  她的衣服排列在熏衣草的芳香里,丝缎,纯棉,细麻,麂皮等所有昂贵而难以服伺的天然料子,颜色大部分为黑,白,暗玫瑰红。

  细细的蕾丝花边,精致的手工刺绣,大红大绿的民俗风情。

  她的生活极尽奢华。

  但我知道这里面的缺陷。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她以自己的工作获得。

  一个没有男人可以依靠的女人。

  公司里的工作忙碌,常日夜颠倒地加班。

  有时候打电话过去,话筒里始终是杂乱的声音,电脑,电话,传真,打印机……每天喝泡得浓黑的咖啡来维持睡眠不足的体力。

  商业社会,不进则退,一旦失去被利用的价值,就是沦落。

  绢生在销售界的名声刚刚有好的开始。

  我相信这是她以天分获得,她是散漫的人,性情纯真然而并无上进心。

  我曾去参加过她公司的庆祝酒会。

  绢生的销售业绩做得如此之好,众人均过来和她招呼寒暄。

  她端着酒杯站在她的外籍老板旁边,穿黑色丝绸长裙,肩上的细吊带均为水钻,长发柔滑,胸前别一小束风信子。

  我看着她在人群里得体地微笑,身体微微有些僵直。

  可是她是能够控制自己的。

  我知道。

  这是她的外壳,她柔软纯白的灵魂躲藏在里面,小心翼翼地爬行。

  半夜她回家。

  踢掉鞋子先开始洗澡,在卫生间里一泡就是几个小时,在里面香薰沐浴,看小说,听收音机,不亦乐乎。

  这是绢生放松的时候。

  我亦知道她在公司里为工作和同事争辩,回来后因为气愤胸痛难忍。

  有时候独自衣锦夜行,涂发亮的唇膏,抹了兰蔻的香水,花枝招展地出去。

  快凌晨的时候回来。

  手里拿着从超市买来的威士忌和大块起士。

  卸妆,洗澡,穿着内衣半夜看旧片,一个人坐在阴影里,对着威士忌和香烟。

  长长的头发披泻在胸前,眼神疲倦。

  大部分人的生活未必象我这样目的明确,因为我知道如果不写作就无法生存。

  而绢生,她是可以有选择的机会。

  自然她也曾对我说起那些和她在一起的男人。

  她与他们吃饭,跳舞,看电影,深夜回家,却始终只有一个人。

  她从不带男人回家或在外留宿。

  亦不要他们买东西给她。

  吃饭也要坚持AA制度。

  因为不爱,所以分得很清楚。

  为什么你似乎不是很快乐呢。

  我问。

  他们想玩的,我未必想奉陪。

  我想玩的,他们又玩不起。

  玩不起吗。

  比如诺言,比如责任,这是比金钱更奢侈的东西。

  她笑。

  我是很传统的女人,VIVIAN.

  我要一个男人养我,然后我给他做饭洗衣服生孩子。

  就跟两千多年来中国女人做的事情一样。

  谁要养你。

  买条裙子就要一千块钱。

  那是我花自己的钱。

  如果他养我,扯块棉布自己做就行。

  这未必能让你感觉安全,绢生。

  我现在的感觉更不安全。

  她说。

  谈话结束。

  绢生独自坐在黑暗里,继续看片子,喝酒,抽烟,她可以把这样的状态持续到凌晨天亮,然后穿上衣服和鞋子,拦出租车去公司上班。

  一个失眠的女子,可以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公司里,然后冷静地开始她一天的工作,和同事开会,讨论,打电话,应对……

  半夜她放王菲的《但愿人长久》,这样哀怨的靡靡之音,苏轼的词在王菲的唱腔里让人听着难受。

  她走来走去,哼着里面的句子,一边轻轻抚摸自己的长发。

  我从来未曾把绢生当作普通的女孩。

  有些人的生命是有阴影的。

  5

  我在等待着什么

  七月,绢生去北京参加会议。

  整个夏天是我的休眠期,每天除了睡觉和晚上去酒吧,没有办法写超过两千以上的字。

  ROSE来信催我,亲爱的VIVIAN,我想念你的故事,但愿你不要从我的隔壁办公室搬走……我微笑。

  那天,我看到自己开始脱头发。

  在卫生间的瓷砖上,看到大团大团的黑色头发,纠缠在一起。

  我蹲在地上玩了一会儿头发,发现自己的心里很冷静。

  在绢生去北京的这段时间里,我要服食比平时多一倍的镇静剂才能入睡。

  可是副作用也很明显,头晕,出现幻觉。

  开着空调的房间里,我觉得自己血液的速度开始变得缓慢。

  黑暗中,万籁俱寂,我痛恨这种失明失聪般的包围。

  我躺在床上观望着自己的痛恨。

  如果我的背后有一个男人。

  我希望他抚摸我睡觉时蜷缩起来的膝盖。

  用温暖的手指,一寸一寸地抚摸我,把我冰冷的身体扳直。

  我蜷缩得像回到母亲子宫的胎儿……我害怕自己的身体以扭曲的姿势僵硬。

  他要完全地占据我。

  这样我才能安全。

  我的眼睛开始出现一团一团的阴影。

  然后是那个男人。

  那个坠落下来的男人,他的身体发出犀利的风的声音。

  白色的红色的液体四处飞溅。

  他脚上的鞋子不见了。

  那个晚上,我去了熟悉的酒吧。

  白色的木楼,昏暗的淡黄灯光,烟雾弥漫。

  我穿黑色的吊带裙子,趴在吧台上抽烟。

  凌晨一两点左右,乐队开始唱非常老的英文歌。

  小小的舞池却已经空无一人。

  我跳下高脚凳子想去洗手间,丝绒的细跟凉鞋扭了一下,这双漂亮的高跟鞋是绢生的。

  我踢掉了它们。

  在洗手间的镜子里,我看到自己醺然的脸,红得像一朵蔷薇。

  我想,我在等着谁呢。

  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笑容,还是甜美。

  在狭窄的走廊上,靠在墙壁上抽烟。

  一个男人走过来,说,你好。

  他有亚麻色的头发,他的睫毛长长地翘起来。

  他身上浓重而浑浊的香水味道。

  你的中文很好。

  我醉眼朦胧地看着他。

  我在上海待了四年。

  他笑。

  你的鞋子,不应该扔掉。

  他的手里拎着我踢掉的那两只高跟鞋子。

  我不说话。

  我头痛欲裂。

  我只能对着他笑。

  他的身体靠近过来,他说,你不舒服吗……他的手这样大,烫的,抚摸在我的脸上。

  我说,谢谢。

  我喝多了一点酒。

  我可以想象自己的样子。

  粗布裤子,老球鞋。

  没有化妆的脸因为失眠和抽烟憔悴不堪。

  头发潮湿凌乱,像海底的藻类。

  皮肤粗糙,看过去疲倦而邋遢。

  一个脸色苍白的东方女子。

  我仰起脸看着天花板,那上面有模糊的光线在漂浮。

  我在等待着什么。

  我问自己。

  他从西装口袋里掏里一小块巧克力。

  他说,巧克力是会带来愉快的食物。

  我当着他的面剥掉锡纸,把甜腻柔滑的巧克力放入唇间。

  他微笑。

  他笑起来的样子,让我感觉到他应该已经过了35岁。

  他拉住我的手,带我走出地下室。

  我们在大街上拦出租车。

  刺眼的路灯光让我安静下来。

  我看着这个洋人。

  他的脸是欧洲人沉着的轮廓,他的眼睛是褐色的。

  他说,我送你回家。

  他给了我他的名片。

  JOHN,爱尔兰人。

  你光着脚的样子,像从天堂匆忙地逃下来的天使。

  他微笑。

  在中国古老的传说里,天上的仙女逃下来是为了给她心爱的男人做妻子,和他生活在一起。

  我说。

  你依然可以这样做。

  只要你快乐。

  他轻轻地亲吻了一下我的头发。

  然后转身离开。

  6

  幸福只是瞬间的片断

  客厅里放着旅行箱。

  绢生回来了。

  但是她的房门紧闭。

  我轻轻扣门,绢生,绢生。

  她在里面温柔地应声,我累了,我们明天再叙。

  我在房间里辗转反侧。

  一直听到客厅的声音持续不断。

  在煮食物,在倒啤酒,在开热水器放热水,在找毛巾……只是没有说话的声音。

  但我知道,绢生今天是有客人。

  她第一次,带了一个人回家。

  半夜下起非常大的雨,整个城市淹没在喧嚣的雨声中。

  我用毯子裹紧自己,用清水吞服下镇静剂。

  凌晨的时候我做梦,梦到那个坠落的男人。

  他像一只鸟一样,张开手臂从空中缓缓地,缓缓地飞落下来……然后砰然摔在我的面前。

  他的脸却是绢生。

  我惊醒过来,心跳急速。

  看看闹钟,是凌晨三点。

  走到客厅,看到绢生坐在客厅的窗台上,看着深蓝的天空在默默抽烟。

  她穿着黑色的内衣,头发披散在胸前,脸上有泪,眼睛里却有笑容。

  绢生,他走了吗。

  不,还在睡觉。

  她微笑,看着我。

  VIVIAN,过来让我拥抱你。

  她的语调非常平静。

  我们拥抱在一起。

  我说,你去休息,绢生。

  但是她摆出了长谈的姿势,她在这一刻有倾诉的好心情。

  她从未曾向我披露关于这段往事的细节,但这一刻,她眼角快乐的眼泪,不停地流泻下来。

  她的声音轻轻的,似乎不忍打破幻觉。

  认识他的时候,那年冬天的上海提前下雪。

  我们走出餐厅准备去酒吧,天下起大雪,细碎的雪花在暗淡的路灯光下飞旋,一片一片,轻轻跌碎在脸上。

  寒风刺骨。

  是那年冬天最寒冷的一个夜晚。

  我对他说,下雪了。

  我的手指拉住他的黑色外套,他低下头对我微笑。

  那时我们相见仅三个小时。

  三个小时里面,我知道我会跟着他走。

  而那一天我只是顺道来看看他。

  绢生叹息,然后拿起杯子喝酒。

  她的眼泪轻轻地滴在酒杯里。

  我说,缘分叵测,我们无从得知下一刻会发生一些什么。

  是为了他才来到这个石头森林的城市。

  他在电话里对她说,我会对你好,一直不离开你。

  男人的诺言,也就只能说到这个地步。

  告别的时候,每次他都轻轻说,晚安,绢生。

  低沉的嗓音有无限宛转。

  她在枕头上竟发现自己满眼是泪。

  为这样一个男人。

  一个没有职业却有6年同居史的男人。

  而之前,他们都是同样过着混乱生活,习惯了拒绝和逃避的人。

  在这个城市里,不认识任何人,只有他。

  他是要她的。

  因为要她,把她带入他的家庭。

  那一个晚上她在他的家里住下。

  在他的房间。

  她听到他在客厅里关灯的声音,然后他推开门进来。

  他的头发是湿的,他掀起被子靠近她身边。

  然后他说,让我抱抱你。

  如果有过幸福。

  幸福只是瞬间的片断,一小段一小段。

  房间里的黑暗就犹如大海,童年的时候她和父母一起坐船去海岛,夜晚的船在风浪里颠簸,她躺在小小的铺位上感觉自己随着潮水漂向世界的尽头。

  而那一刻,世界是不存在的。

  只有他和她两个人。

  他们相爱。

  她记得。

  他的手抚摩在她的皮肤上的温情。

  他的亲吻像鸟群在天空掠过。

  他在她身体里面的暴戾和放纵。

  他入睡时候的样子充满纯真。

  她记得。

  清晨她醒过来的一刻,他在她的身边。

  她睁着眼睛,看曙光透过窗帘一点一点地照射进来。

  她的心里因为幸福而疼痛。

  她记得。

  7

  也许他是不爱我

  绢生的手臂开始发凉。

  我让她进去睡觉。

  她看过去平静如水,和以往的脆弱有很大的区别。

  我想着他们奇异的关系,既然彼此相爱,为什么绢生又独自生活了这么久。

  那个男人又一直都在何处。

  早上我见到这个男人。

  绢生在厨房里做饭,她一早出去买了螃蟹和虾。

  那个男人坐在客厅里看VCD,是港片。

  他穿着棉T恤,身材高大,留长发。

  我看绢生,她穿着简单的棉布衬衣和牛仔裤,头发干净地扎起来,很专注地站在厨房里洗菜。

  她说,今天一起在家里吃饭吧。

  不,我有事情,得出去。

  我说。

  我想还是让她多一些时间和他相处。

  可以去图书馆一趟。

  在这里吃吧。

  他对我说话。

  他的声音低沉,但表情还是非常有礼貌。

  他的嘴唇长得这么好看,好象天生是用来接吻和恋爱的。

  多情的线条。

  眉毛浓密。

  但他给我的感觉非常不安全。

  不知道为什么。

  我觉得他和绢生是没什么关联的人。

  他们想问题不会有相同的结果,看事情不会有相同的角度。

  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只是会更加寂寞。

  最起码,现在他已经让她变成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

  我走出门去。

  我轻声问绢生,他需要一直留下来吗,我可以暂时住到别处,然后另找房子。

  绢生说,不,他在上海有自己的家,他住家里。

  如果他爱你,他应该过来和你一起住。

  绢生不语。

  然后说,他不喜欢出来住,他依赖他的家庭。

  这样是不对的。

  除非他不爱你。

  我说。

  也许他是不爱我。

  有问题,绢生。

  如果他要走,走了以后我们好好谈一下。

  但是我没想到晚上他就走了。

  我刻意在酒吧里喝了几杯,深夜十一点多才回家,打开门看到房间里窗帘紧闭,一团漆黑。

  我走到绢生的房间。

  她坐在床上,没开电视,只是在抽烟。

  我说,他走了?绢生淡淡地说,是的,他走了。

  床边的地板上是空掉的酒瓶和肮脏的烟灰烟头。

  绢生的手指冰冷。

  8

  空气里到处是他残余的气味

  那天晚上我们睡在一起。

  绢生又说了一些事情。

  他的富足而自私的家庭。

  无法容忍漂泊异乡野性难驯的女孩。

  自尊和争执。

  每天加班,忙碌的工作。

  他颓废而无可挽救的生活,看电视,睡觉,没有收入。

  曾经也是有过事业的男人,只是太年轻,挥霍加上散漫,很快一无所有。

  还有多年的同居史,女人的离开让他从此收敛起自己的温柔,变得粗暴而冷漠。

  这么混乱的生活。

  她的印象里只有四件事情。

  那条上班必须经过的路。

  路面污浊不堪,旁边是漆黑的死水沟,腐烂的水的臭味能让人呕吐。

  寒冷凛冽,路灯昏暗,不时还有面目模糊的民工慢慢地在那里徘徊。

  每次她都希望他能来接送她回家,但从不提出,自然他也从未曾了解她心里的期待。

  她希望他送她一个戒指,他没钱的时候没有办法给她买。

  有钱的时候,忘记给她买。

  只有晚上他们是在一起的。

  他靠近她,拥抱她。

  他的手指和皮肤。

  她看着他,心里柔软而疼痛。

  她想,她还是爱他。

  她不想抱怨什么。

  每天晚上他们都在爱。

  她不知道,除了这种接触,她的安全感和温暖,还能从哪里取得。

  她喜欢那一瞬间。

  仿佛在黑暗的大海上,漂向世界的尽头。

  能够逃避生命的空虚和寒冷。

  一个月后她怀孕了。

  她必须得有工作,不能保留这个孩子。

  然后她离开了他的家。

  他在离开后还是打电话给她。

  基本上每周一个。

  那时候他已经有了工作,只不过一周有五天在外地。

  他的电话总是突如其来,低声问她,你过得好吗。

  我很好。

  我在出差。

  我知道。

  当心身体。

  要按时吃饭。

  我知道……他们的对话简练至极,她痛恨自己那时候的语调,像个被当头挨了一个闷棍的人,除了自卫的懦弱,根本无力还击。

  她不知道可以对他说什么。

  她的精神已经开始在崩溃中。

  三个月的时间,她没有男人。

  因为她离开了他。

  虽然他只是地球上所有男人中的一个。

  他消失在人潮里的时候,她身边的男人仍然在蓬勃地生长,像永远除之不尽的植物。

  更何况,那时候她工作顺利,前途也有好的开始。

  但是她记得他的气味。

  他的头发和手指的气味。

  他的纯棉内衣的气味。

  他衬衣领子上的气味。

  他隔了一夜之后消褪的阿玛尼香水气味……她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可以这样深刻地怀念和记得另一个人的气味。

  一个男人离开以后的气味。

  那些气味在空气中漂浮,像断裂了翅膀的鸟群,无声而缓慢地盘旋。

  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有些感觉总是很难对别人描述。

  当无法表达的时候,就只能选择沉默。

  空气里到处是他残余的气味。

  而这个男人,的确已经消失不见。

  直到她去北京开会,在机场接到他打过来的电话。

  9

  任何东西都可被替代

  他有给予诺言吗。

  我说。

  他以前给过。

  我会一直对你好,不离开你。

  这是他的诺言。

  绢生微笑。

  我说现在。

  他现在事业刚起步,薪水微薄,而开销却大。

  那就是说他还是无法给你稳定的家庭,只能偶尔来看你。

  而这偶尔的一天是,他不停地看VCD,你给他煮饭洗衣服,另外再附送爱和借钱给他,而他甚至都不和你交谈或多陪你一些时间。

  她不做声。

  绢生,何苦如此作践自己。

  身边这么多男人喜欢你,有些比他好得多。

  我现在已经无法相信身边的男人。

  我亦不喜欢抛头露面和尔虞我诈的商业。

  我很疲倦。

  不愿意做女强人。

  你需要有人陪伴你。

  绢生。

  下班以后接你吃饭,偶尔一起看电影在大街上散步,难过的时候给你擦眼泪,失眠的时候抚摸你。

  能给你家庭,能让你生孩子在家安心做饭洗衣服。

  你一直挑剔你身边的男人,没有想过他们也许可以带来温暖。

  不。

  我不挑剔。

  我只是清楚。

  清楚这个城市因为生存的不容易,太多暧昧的感情。

  但是没有任何用处。

  她低声说。

  所以你宁可相信他。

  仅仅因为他认识你的时候,你是身无分文,没有任何名利围绕的女子。

  仅仅因为他给过你温暖的瞬间。

  但这个男人只能给你这么一刻。

  如此而已。

  我不屑地冷笑。

  她看着我,她的嘴唇在微微颤抖,但是她依然在微笑。

  我一直在想我的未来,能否够有一个小小的酒吧,聊以谋生,然后有我爱的男人,在舞池那端沉默地喝着一杯拔兰地,等着我们熟悉的音乐响起,可以邀我共舞……亦或身边有四五个孩子缠绕,每天早上排着队等我给他们煮牛奶……

  她的眼泪轻轻地掉落下来,抚摸着自己的肩头,寂寥的眼神。

  是,褪掉繁华和名利带给的空洞安慰,她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女子。

  不爱任何人,亦不相信有人会爱她。

  我走过去拥抱她。

  她抓住我的衣服,把脸深深地埋进去,双肩耸动。

  我说,绢生,我一直依靠酒精,香烟,写作,镇静剂在生活,因为我要生活下去。

  即使我感觉空洞,但我却要活下去。

  任何东西都可被替代。

  爱情,往事,记忆,失望,时间……都可以被替代。

  但是你不能无力自拔。

  10

  还在这里等你

  当日我发新的小说给ROSE,在EMAIL里忍不住感叹:亲爱的ROSE,我觉得分离并不是爱情的终局,绝望才是。

  为什么对有些人来说,爱情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支柱,而事业理想物质仅仅是一个陪衬,难道后者不是比前者稳定得多吗。

  比如我明白,爱情是我手里的一块泥土,我揉捏它只为换为生活的物质,所以我选择用写爱情小说来维持生存。

  ROSE回信,亲爱的VIVIAN,那类人看穿生命的本质,选择虚无的爱情做安慰,因为不可拥有,他们的的痛苦和快乐依存于此,才能继续。

  旁人无法了解。

  最忌讳的一件事情是,不要去劝导他们。

  因为已无必要。

  他不在的日子里,绢生稍微平静。

  有时相约一起吃晚饭。

  通常是在绢生公司附近的日本料理店。

  她常常独自在那里吃晚饭。

  如果是两个人,会点一壶松竹梅,一大盘生鱼片。

  习惯蘸上很浓的芥末,当辛辣的气味呛进鼻子里,感觉被窒息的快感。

  而清酒是这样通透的液体,可以让人的皮肤和胃温暖,四肢柔软无力,心里再无忧伤。

  店里的灯光很柔和,垂下来的白色布幔在空调吹动下轻轻飘动。

  偶尔有戴着白色帽子穿白色围裙的男人探出头来,把几碟做好的寿司放在转动带上。

  音乐杂乱。

  深夜的时候,放的是哀怨的情歌。

  我们常逗留到深夜店子里变得空空荡荡。

  门外,有零星的行人,匆促地走路,赶最后一班地铁。

  抽烟。

  小小的青花瓷杯子,留着一小口的酒。

  绢生手上的银镯子在手臂上滑上滑下。

  彼此无言。

  这时候她已经有了严重的神经衰弱。

  国庆节,绢生回家去看望父母。

  在这之前,她刚获得公司全球系统的一个奖项,拿到一笔可观的奖金,名利双收。

  她亦准备跳槽去一家着名的广告跨国公司任职。

  在任何人眼里,绢生都可被称之为踌躇满志。

  那天下雨,她一早就在房间里整理旅行箱。

  她翻出她买给她父母的礼物给我看,织锦缎的真丝旗袍面料,缀流苏的纯羊毛披肩,全套雅丝兰黛的化妆品。

  她买礼物从不吝啬,向来出手阔绰。

  她说,我看他们越来越老了,每次回去一趟就觉得不一样。

  心里总是不舍。

  我们打的去长途汽车站,绢生的家离上海非常近,坐高速大巴只需要几个小时。

  肮脏狭小的汽车站里,绢生的白色刺绣棉衣明亮得刺眼。

  水泥地上到处都是潮湿而凌乱的脚印,一群浑身散发着臭味的民工扛着尼龙袋子,在人群里撞来撞去。

  附近的小买部,卖的是茶叶蛋和黄色小报之类的刊物。

  绢生在那里站了半天,然后要了一瓶矿泉水,塞进她的大包里面。

  她背着大包挤进排队检票的队伍里,两只手安然地插在她的粗布裤大口袋里。

  我看着她,她的头发长了,乱乱的辫子搭在背上,橡皮筋有一段是破的。

  很多时候看起来,她真的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可以嫁一个平淡温暖的男人,过完她平淡温暖的一生……可是,在酒会上她那种被簇拥的样子。

  那一刻她的笑容破碎,身形寒冷。

  回头看我的时候,她的眼神是空的。

  我说,你要早点回来,知道没有。

  她说,知道了。

  那一刻,我的心里像有一只手搭在上面。

  我不清楚这是什么感觉。

  她是像野生植物一样疯长的女子,一直无人理会,然而开出这样汁液浓稠的花朵来,让人恐惧……她转过头来对我说,我那次来上海,也是一个人背着包在这里下车。

  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工作,但是有一个男人,在这里等我。

  她回头张望,看着那个空荡荡的出口处。

  物是人非。

  她的脸上有怅惘的笑容。

  我说,等你回来的时候,会发现有一个女人,还在这里等你。

  她笑。

  她温柔地看着我,伏过来亲吻我的脸颊。

  她说,别忘记帮我给羊齿浇水。

  它只需要一点点水。

  然后她上了车。

  她没有回来。

  11

  看一场烟花

  在家里她住了两天。

  没有做什么事情,只是蒙头睡觉。

  像一只受伤的野兽,找一个阴冷的角落,在黑暗中等待疼痛的伤口愈合起来。

  房间里有许多旧书,包括她十几岁时买的诗集。

  墙壁上也是以前的照片,穿着白裙子在海滩上快乐地笑。

  虽然是已经发黄的黑白照片,依然能看到宽阔天空中流云的影子。

  那年她20岁。

  她知道时间就是这样象水一样,从手指缝间穿过。

  母亲把她原来的房间打扫干净,每天变着花样煮菜煲汤,想让她吃得好一点。

  在上海每天她只能吃快餐盒饭,已经把胃吃坏。

  晚上和家人一起围坐着看电视新闻。

  这在以前是她无法忍受的,但那些个晚上,她很安静地给父母泡茶,递话梅,陪着他们聊天。

  半夜睡觉的时候,她听到母亲偷偷进来,帮她盖被子。

  在上海,她和他的家人住在一起的时候,她是外人。

  寄人篱下,这是她从小被放逐的性格所无法忍受的。

  然后她搬出来,独自一人,无所依靠,这种孤独带着童年阴影的寒冷。

  她的生活始终残缺。

  但是,这个城市她已经无法停留。

  有时候也出去走走。

  看看以前的学校,街道,小巷……这个城市的确俗气而狭小。

  很多人有一张被富足狭隘生活麻木的脸。

  如果要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心里要非常平淡才可以。

  那条有法国梧桐的路,曾经有一个人等她。

  他的笑容她还记得。

  然后她离开了这个城市,他结婚了。

  任何人都一直在伤害着或被伤害着。

  谁又可以抱怨谁。

  她去看了旧日最好的女伴乔。

  乔刚刚生下一个孩子,身形依然臃肿,全然失去了生育之前的清醇。

  小小的婴儿,有粉红得近乎透明的小手和耳朵。

  乔的房子很小,生活境遇也始终未曾好转,但是有疼爱她的男人和可爱的孩子。

  乔撂起上衣给孩子喂奶,脸上是坦荡的母性而无任何骄矜。

  是的,一个女子的生命已经全然改变。

  她的心已经不再只属于她自己。

  她抱了那孩子。

  亲吻她。

  她笑。

  这一刻她感觉到快乐和罪恶。

  她失去过自己的孩子,始终认为自己是罪孽的。

  但是又能如何呢。

  她的生活和乔不同。

  她是始终要往前走的,她是始终只能依靠自己的……

  她在告辞出门,走在夜色中的时候,突然很想给他打电话。

  他是她最后一个男人。

  她已经累了。

  但当想停下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停不下来。

  她说,你过来看看我。

  他不愿意来。

  他的声音很浑浊,显然是在酒吧喝酒。

  他说,我不想面对你父母。

  她沉默。

  然后他说,你来杭州吗。

  杭州有一个夜晚会放烟花。

  她的眼泪就是这样没有声音地顺着脸颊流下来。

  她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让它没有任何变化,她问他,你爱我吗。

  他在闹哄哄的酒吧里,用醉意朦胧的强调,粗着嗓门对她说,你就喜欢说些废话。

  我身边很多朋友呐。

  他又是和一大帮身份不明的所谓客户或朋友在一起。

  他喜欢集体生活。

  只要一安静下来,他就会浑身松散,只能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一场接一场,永无止境……可是这是唯一跟她血肉相连的男人。

  她想放开自己去接纳的男人。

  一切已经注定。

  他颓废狂野的心也许等10年以后才能安静。

  可是她的心在缓慢地老去。

  老得即将破碎……

  她第二天上午在汽车站买到最后一张去杭州的票子。

  在EMAIL里,她对我说:在长时间的彼此伤害和逃避以后,所有的意图和结局已经模糊不清。

  爱情可以仅仅是某种理想的代名词。

  而我,只是想和他一起看一场烟花。

  12

  去往世界尽头的路途

  高速大巴在公路上飞驰。

  窗外大片绿色的田野和幽静的乡间房子。

  有狗在田埂上漫步。

  阴沉的天空,有大片重叠起来翻卷的云层。

  她看着这一切,心里如死水一样平静。

  他来车站接她。

  10月的天气已经萧瑟,她赤脚穿双凉鞋站在街口,手里捏着一瓶矿泉水。

  海藻一样的长发垂在胸前。

  他带她到酒店,他洗澡,出来的时候看到她站在窗口前发呆。

  他说,为什么你总是不能高兴一点,我有虐待你吗。

  他不看她,开始一个人对着电视抽烟。

  她也想抽烟,被他一把打掉。

  不许抽烟。

  他干脆地说。

  我不喜欢女人抽烟。

  7点40分,外面下起雨。

  所有机动车没有办法进入西湖边,只能步行进去。

  大街上挤满了人,雨下得很大,地面潮湿肮脏。

  空气中有烟花燃放的隆隆的声音,天空被照亮。

  他们走了一段路,挤进人群里,抬起头看到窜升上去的烟花,在空中绚丽地绽放,然后熄灭。

  一切非常短暂。

  在某段可以预见的时间里,它在重复和继续。

  是知道有结束的时候的。

  每个人都知道。

  只是在那一刻里,根本无法动弹。

  站在大雨中,呼吸缓慢地看着它。

  结束就这样逼近。

  大雨很快把头发和衣服全部淋湿。

  她冷得浑身颤抖。

  他把她带到树下,让她站在那里,然后自己挤出去买伞。

  小店铺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很多人拥挤着买伞。

  他撑着伞又跑回来。

  他站在她的身后,一只手拥着她在怀里,一只手撑着伞。

  他的嘴唇轻轻贴在她的头发上。

  他们的手交握在一起。

  他们看烟花。

  差不多是一个小时。

  隆隆的声音平息,大街上的人群开始疏散。

  天空黑暗沉寂,似乎未曾发生过任何奇迹。

  而回家的人群,神情淡然,谈论着回家看电视或者去吃夜宵。

  他们走在涌动的人群里。

  街上的公车,自行车和人潮在纠缠中发出刺耳并且喧嚣的声音。

  前面有个男孩把他身边的女孩背了起来,女孩的衣服很短,露出腰部赤裸的洁白皮肤。

  她放肆地笑,手臂紧紧地环住男孩的肩头。

  曾经。

  曾经他们都以为爱情是长久的。

  他在大街上走路的时候从不拉她的手。

  沿着延安路走。

  路过一家音像店,她看到新片预告里面的王菲。

  《寓言》。

  CD上王菲的新形象让人喜欢。

  黑色鱼网纹袜子,浓密卷发,纤细的身体。

  她进去看。

  是正版的。

  要60多块钱。

  他来催她走,她突然说,你给我买一张吧,你从没买过东西给我。

  他拿出钱来付了,一边低声地骂了一句,我操,我的钱不是你的钱的啊?她笑。

  把CD贴在胸前的衣服上,笑容很甜美。

  又有人跑到大雨中,用衣服蒙住头接吻。

  她看着他们笑。

  半路接到一个手机。

  是上海她准备跳槽的广告公司打来,总经理对她说,如果她过去,将把她升职。

  她的前景是一片坦途。

  她没有对他说这些。

  她的生活是可以预见的。

  更加忙碌,日夜颠倒,某个时刻众人簇拥,繁华似锦衣,一层层褪却后只余荒凉。

  没有人在她深夜回家的时候拥抱她,没有人能够和她一起看到天荒地老……她是可以绝望的。

  回到酒店。

  她发现自己在出血。

  但黑暗中他看不到。

  她不告诉他。

  他们开始爱。

  把身体扭曲成花朵一样的姿势,皮肤和皮肤彼此融化。

  她所有的恐惧和寒冷就此消失,世界褪去坚硬和冷漠,只剩下缠绵的亲吻和抚摸。

  这一刻他需要她。

  他要把她融入到他的骨骼和血液里面。

  他把自己温暖的液体和气息给她。

  远离一切伤害和背叛。

  他的身体,他的意识,他的灵魂。

  都在这里。

  不需要语言。

  没有眼泪。

  他可以把她蹂躏到死……

  粘稠新鲜的血,从她的身体深处流淌出来。

  缓缓的,温暖的,把她浸润在潮湿的床单上。

  她觉得疼痛。

  她感觉到自己在盛放和枯萎之中,一片又一片的花瓣,就这样掉落下来……黑暗的潮水涌动上来。

  去往世界尽头的路途。

  童年的海岛在遥远的地方,夜色中的航船,漂泊在无际的大海中。

  他的诺言。

  他站在车站的出口,穿一件黑色的T

  恤,手指夹着烟,笑起来可以这样英俊的男人。

  她在医院里痛失的无法出生的孩子,浑身泡在血泊里面。

  深夜她哭泣的时候,他躺过来把她抱进他的怀里……那一刻她依然想有他的孩子。

  她轻声问他,我们还会有孩子吗……

  她紧紧地,紧紧地,拥抱住他。

  烟花。

  那一夜的烟花。

  她记得他在大雨的人群中,站在她的背后拥抱住她。

  他温暖的皮肤,他熟悉的味道。

  烟花照亮她的眼睛。

  一切无可挽回……

  13

  消失的,记住了

  绢生是在清晨三点多的时候,在酒店里自杀。

  他并不在现场。

  他凌晨一点和朋友出去,在巴那那夜总会和小姐在玩牌。

  早上四点回来的时候,发现酒店大厅前门已经被警察封锁。

  她从30层的酒店房间窗口里跃身而下,当场身亡。

  房间里的CD机,在重复放的是王菲新专辑里的歌。

  第五首《彼岸花》。

  看见的,熄灭了

  消失的,记住了

  我站在海角天涯

  听见土壤萌芽

  等待昙花再开

  ……

  我对自己说

  我不害怕

  我很爱他

  ……

  她穿着一条白裙子。

  洗旧的白棉布裙。

  那是她从汽车站出来的夜晚,他等在门口接她去他家里。

  她那时候是一个瘦的眼睛漆黑明亮的女孩。

  拎了一个旅行箱来投奔她的爱情和未来。

  她的鞋子,一双白缎子的麻编凉鞋,整齐地放在洞开的窗户面前。

  窗前的地毯上有许多熄灭的烟头,看得出她曾坐在窗台上观望楼下的万家灯火,犹豫了很久。

  手机打开着,放在窗台上,她想打个电话给谁,但不知道可以打给谁。

  曙光渐渐出现,城市的天空出现了灰白,寂寥的空气有清凉的露水。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她无从回避……

  世界繁华依旧,却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东西。

  她终于是要放弃掉他。

  那个在她丧失爱的能力之前,爱上的最后一个男人。

  这一年的夏天就这样过去了。

  14

  我终于原谅了她

  生活还是如此美好。

  洗澡的时候,我看窗台上的那盆羊齿。

  它真的只需要一点点水,就可以活得那么快乐茁壮。

  ROSE希望我写个较长篇幅的小说,并且许诺给我值得惊喜的稿酬,于是我开始写小说《彼岸花》。

  也许写完以后。

  明年。

  我会有钱有时间开始一次长途的旅行。

  我还是一个人住。

  没有人在黑暗中抚摸我蜷缩的膝盖,没有人把我扭曲的身体扳直……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

  我开始每周周末去健身房锻炼,为我的旅行做准备。

  旅行使人感觉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那个称我为小仙女的爱尔兰巧克力男人,每周约会我一次。

  有一次他问我是否想去看看他家乡的平原,那里的牧羊女会唱美丽的民谣。

  他是一个巧克力代理商。

  来自欧洲那个神秘的濒海国家,那里盛产雨季和美丽的音乐。

  我没有回答。

  因为我想给他出现和失踪的自由。

  这样才可以保留我自己的自由。

  一个人要得到什么,他就必须先付出什么。

  这是真理。

  我习惯深夜12点左右给他打电话。

  我对他说,这是中国传说里的仙女偷偷下凡来洗澡的时间。

  小仙女。

  他说,你找得到回天堂的路途吗。

  天堂有巧克力可以吃吗。

  也许有。

  那我还回去做什么。

  这里已经有了。

  我们的对话常常因为彼此的瞌睡而出现沉默。

  然后醒来,然后又说话。

  我知道25岁以后的女子遭遇爱情的机会将渐渐减少,但是遭遇到传奇的机会却增加。

  因为,她们开始再次坚持自己的梦想。

  秋天。

  上海陈旧的马路边有高大的梧桐树,飘落枯黄的落叶,沙沙有声,令人愉悦。

  我开始减少酒精,尼古丁,镇静剂的用量,这样晚上可以坚持较长时间的清醒。

  我一直闷头写字。

  在我阴暗而寂静的房间里。

  那里只有中午的时候,才有阳光透过桂花树的叶子,零星地洒落在我的电脑桌上。

  写得头晕眼花的时候,我就把赤裸的脚搁在桌子上,伸展我洁白的脚趾,让它们晒太阳。

  然后点燃一根烟,看着鱼缸里的热带鱼,没有表情地游来游去。

  它们有健康而强壮的心,不需要爱情,亦从不流泪。

  它们始终是我的榜样。

  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为绢生掉过眼泪。

  也许对她的死早有预感,或者死亡的阴影一直离绢生太近。

  看到她血肉模糊的脸,让人感觉她是个玩脏了没来得及洗干净的孩子。

  一张破碎而天真的脸。

  绢生的所有物品均在我的房子里,她的父母来搬运的时候,哭得数次晕倒在地。

  诚然绢生以前曾对我提起,她和父母之间关系淡漠,从小一直孤儿般的长大,但看到老人的伤痛,我感觉到的,却是绢生始终对人的怀疑。

  她需要感情,因为一直未曾得到,所以开始怀疑所有人……

  还有一些东西遗漏,仍留在她的房间里。

  零散的照片,是她来上海以后拍的。

  在外滩的旧式建筑前,绢生特有的我行我素的味道,在阳光下淡淡地微笑。

  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在他的怀里,笑得象个孩子,露出洁白的大颗牙齿……还有日记,每一页记录着她一天里发生的事情。

  快乐的,悲哀的,烦恼的。

  她用流水帐的平淡口吻叙述,简洁的,一句轻轻带过。

  她是透彻的。

  只是一个容易感觉孤独的人,会想用某些幻觉来麻醉自己。

  一个手里紧抓着空洞的女子,最后总是会让自己失望。

  在她死去的第7天,我半夜写完小说,突然听到绢生的房间里有声音发出。

  不是我平时在寂静中,常常听到的桂花树叶在风中摩擦的声音。

  似乎是轻轻地笑声。

  我没有开灯,摸黑穿过客厅,推开她的房间。

  洁白的月亮洒在房间中央空荡荡的大床上。

  我看到绢生,穿着她的白裙子,光着脚,坐在床边抽烟。

  她海藻一样的长发潮湿凌乱,黑眼睛漆黑明亮。

  她对我笑。

  我说,你为什么不回来,绢生。

  你以为你这样就报复他了吗。

  如果他不爱你,他根本就不在乎。

  绢生笑,在地板上没有声音地走动。

  她的烟还是红双喜。

  这是我们常抽的牌子。

  她似乎是不愿意来和我争辩。

  她终于对一切释怀。

  我突然哭了。

  我说,绢生。

  最起码你可以爱自己。

  我恨你从来未曾懂得珍惜。

  我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元旦的时候我独自去外滩看烟花,挤在人堆里看漫天的烟花隆隆地绽放。

  江风寒冷刺骨,空荡荡的高楼显得肃杀。

  我看了一半,开始害怕,想会不会在人群里碰到那个男人。

  或者他会带着他的新伴侣出现,从背后拥抱住她,在寒风中亲吻她的头发……人头攒动,似乎没有太大的可能性。

  后来又笑自己的狷介。

  每个人有自己的宿命,一切又与他人何干。

  太多人太多事,只是我们的借口和理由。

  在人群里,一对对年轻的情侣,彼此紧紧地纠缠在一起,旁若无人地接吻。

  爱情如此美丽,似乎可以拥抱取暖到天明。

  我们原可以就这样过下去,闭起眼睛,抱住对方,不松手亦不需要分辨。

  因为一旦睁开眼睛,看到的只是彼岸升起的一朵烟花。

  无法触摸,亦不可永恒……

  就在这一个瞬间,我体会到了绢生。

  她在寒冷的大雨中,在那个男人的怀抱里看到繁华似锦,尘烟落尽。

  她在黑暗的情欲中期盼逃离的世界尽头。

  她在30层的玻璃窗前,光着脚坐在窗台观望楼下的万家灯火。

  她的放弃。

  我终于原谅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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