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朱自清经典散文欣赏

时间:2022-10-05 20:49:56 随笔 我要投稿

朱自清经典散文欣赏

  威尼斯【1】

朱自清经典散文欣赏

  威尼斯(Venice)是一个别致地方。

  出了火车站,你立刻便会觉得;这里没有汽车,要到那儿,不是搭小火轮,便是雇“刚朵拉”(Gondola)。

  大运河穿过威尼斯像反写的S;这就是大街。

  另有小河道四百十八条,这些就是小胡同。

  轮船像公共汽车,在大街上走;“刚朵拉”是一种摇橹的小船,威尼斯所特有,它那儿都去。

  威尼斯并非没有桥;三百七十八座,有的是。

  只要不怕转弯抹角,那儿都走得到,用不着下河去。

  可是轮船中人还是很多,“刚朵拉”的买卖也似乎并不坏。

  威尼斯是“海中的城”,在意大利半岛的东北角上,是一群小岛,外面一道沙堤隔开亚得利亚海。

  在圣马克方场的钟楼上看,团花簇锦似的东一块西一块在绿波里荡漾着。

  远处是水天相接,一片茫茫。

  这里没有什么煤烟,天空干干净净;在温和的日光中,一切都像透明的。

  中国人到此,仿佛在江南的水乡;夏初从欧洲北部来的,在这儿还可看见清清楚楚的春天的背影。

  海水那么绿,那么酽,会带你到梦中去。

  威尼斯不单是明媚,在圣马克方场走走就知道。

  这个方场南面临着一道运河;场中偏东南便是那可以望远的钟楼。

  威尼斯最热闹的地方是这儿,最华妙庄严的地方也是这儿。

  除了西边,围着的都是三百年以上的建筑,东边居中是圣马克堂,却有了八九百年--钟楼便在它的右首。

  再向右是“新衙门”;教堂左首是“老衙门”。

  这两溜儿楼房的下一层,现在满开了铺子。

  铺子前面是长廊,一天到晚是来来去去的人。

  紧接着教堂,直伸向运河去的是公爷府;这个一半属于小方场,另一半便属于运河了。

  圣马克堂是方场的主人,建筑在十一世纪,原是卑赞廷式,以直线为主。

  十四世纪加上戈昔式的装饰,如尖拱门等;十七世纪又参入文艺复兴期的装饰,如栏干等。

  所以庄严华妙,兼而有之;这正是威尼斯人的漂亮劲儿。

  教堂里屋顶与墙壁上满是碎玻璃嵌成的画,大概是真金色的地,蓝色和红色的圣灵像。

  这些像做得非常肃穆。

  教堂的地是用大理石铺的,颜色花样种种不同。

  在那种空阔阴暗的氛围中,你觉得伟丽,也觉得森严。

  教堂左右那两溜儿楼房,式样各别,并不对称;钟楼高三百二十二英尺,也偏在一边儿。

  但这两溜房子都是三层,都有许多拱门,恰与教堂的门面与圆顶相称;又都是白石造成,越衬出教堂的金碧辉煌来。

  教堂右边是向运河去的路,是一个小方场,本来显得空阔些,钟楼恰好填了这个空子。

  好像我们戏里大将出场,后面一杆旗子总是偏着取势;这方场中的建筑,节奏其实是和谐不过的。

  十八世纪意大利卡那来陀(Canaletto)一派画家专画威尼斯的建筑,取材于这方场的很多。

  德国德莱司敦画院中有几张,真好。

  公爷府里有好些名人的壁画和屋顶画,丁陶来陀(TinDtoretto,十六世纪)的大画《乐园》最著名;但更重要的是它建筑的价值。

  运河上有了这所房子,增加了不少颜色。

  这全然是戈昔式;动工在九世纪初,以后屡次遭火,屡次重修,现在的据说还是原来的式样。

  最好看的是它的西南两面;西面斜对着圣马克方场,南面正在运河上。

  在运河里看,真像在画中。

  它也是三层:下两层是尖拱门,一眼看去,无数的柱子。

  最下层的拱门简单疏阔,是载重的样子;上一层便繁密得多,为装饰之用;最上层却更简单,一根柱子没有,除了疏疏落落的窗和门之外,都是整块的墙面。

  墙面上用白的与玫瑰红的大理石砌成素朴的方纹,在日光里鲜明得像少女一般。

  威尼斯人真不愧着色的能手。

  这所房子从运河中看,好像在水里。

  下两层是玲珑的架子,上一层才是屋子;这是很巧的结构,加上那艳而雅的颜色,令人有惝恍迷离之感。

  府后有太息桥;从前一边是监狱,一边是法院,狱囚提讯须过这里,所以得名。

  拜伦诗中曾咏此,因而便脍炙人口起来,其实也只是近世的东西。

  威尼斯的夜曲是很著名的。

  夜曲本是一种抒情的曲子,夜晚在人家窗下随便唱。

  可是运河里也有:晚上在圣马克方场的河边上,看见河中有红绿的纸球灯,便是唱夜曲的船。

  雇了“刚朵拉”摇过去,靠着那个船停下,船在水中间,两边挨次排着“刚朵拉”,在微波里荡着,像是两只翅膀。

  唱曲的有男有女,围着一张桌子坐,轮到了便站起来唱,旁边有音乐和着。

  曲词自然是意大利语,意大利的语音据说最纯粹,最清朗。

  听起来似乎的确斩截些,女人的尤其如此--意大利的歌女是出名的。

  音乐节奏繁密,声情热烈,想来是最流行的“爵士乐”。

  在微微摇摆地红绿灯球底下,颤着酽酽的歌喉,运河上一片朦胧的夜也似乎透出玫瑰红的样子。

  唱完几曲之后,船上有人跨过来,反拿着帽子收钱,多少随意。

  不愿意听了,还可摇到第二处去。

  这个略略像当年的秦淮河的光景,但秦淮河却热闹得多。

  从圣马克方场向西北去,有两个教堂在艺术上是很重要的。

  一个是圣罗珂堂,旁边有一所屋子,墙上屋顶上满是画;楼上下大小三间屋,共六十二幅画,是丁陶来陀的手笔。

  屋里暗极,只有早晨看得清楚。

  丁陶来陀作画时,因地制宜,大部分只粗粗钩勒,利用阴影,教人看了觉得是几经琢磨似的。

  《十字架》一幅在楼上小屋内,力量最雄厚。

  佛拉利堂在圣罗珂近旁,有大画家铁沁(Titian,十六世纪)和近代雕刻家卡奴洼(Canova)的纪念碑。

  卡奴洼的,灵巧,是自己打的样子;铁沁的,宏壮,是十九世纪中叶才完成的。

  他的《圣处女升天图》挂在神坛后面,那朱红与亮蓝两种颜色鲜明极了,全幅气韵流动,如风行水上。

  倍里尼(GiovanniBellini,十五世纪)的《圣母像》,也是他的精品。

  他们都还有别的画在这个教堂里。

  从圣马克方场沿河直向东去,有一处公园;从一八九五年起,每两年在此地开国际艺术展览会一次。

  今年是第十八届;加入展览的有意,荷,比,西,丹,法,英,奥,苏俄,美,匈,瑞士,波兰等十三国,意大利的东西自然最多,种类繁极了;未来派立体派的图画雕刻,都可见到,还有别的许多新奇的作品,说不出路数。

  颜色大概鲜明,教人眼睛发亮;建筑也是新式,简截不啰嗦,痛快之至。

  苏俄的作品不多,大概是工农生活的表现,兼有沉毅和高兴的调子。

  他们也用鲜明的颜色,但显然没有很费心思在艺术上,作风老老实实,并不向牛犄角里寻找新奇的玩意儿。

  威尼斯的玻璃器皿,刻花皮件,都是名产,以典丽风华胜,缂丝也不错。

  大理石小雕像,是著名大品的缩本,出于名手的还有味。

  《儿女》【2】

  我现在已是五个儿女的父亲了。

  想起圣陶喜欢用的蜗牛背了壳的比喻,便觉得不自在。

  新近一位亲戚嘲笑我说,要剥层皮呢!更有些悚然了。

  十年前刚结婚的时候,在胡适之先生的《藏晖室札记》里,见过一条,说世界上有许多伟大的人物是不结婚的;文中并引培根的话,有妻子者,其命定矣。

  当时确吃了一惊,仿佛梦醒一般;但是家里已是不由分说给娶了媳妇,又有甚么可说?现在是一个媳妇,跟着来了五个孩子;两个肩头上,加上这么重一副担子,真不知怎样走才好。

  命定是不用说了;从孩子们那一面说,他们该怎样长大,也正是可以忧虑的事。

  我是个彻头彻尾自私的人,做丈夫已是勉强,做父亲更是不成。

  自然,子孙崇拜,儿童本位的哲理或伦理,我也有些知道;既做着父亲,闭了眼抹杀孩子们的权利,知道是不行的。

  可惜这只是理论,实际上我是仍旧按照古老的传统,在野蛮地对付着,和普通的父亲一样。

  近来差不多是中年的人了,才渐渐觉得自己的残酷;想着孩子们受过的体罚和叱责,始终不能辩解--像抚摩着旧创痕那样,我的心酸溜溜的。

  有一回,读了有岛武郎《与幼小者》的译文,对了那种伟大的,沉挚的态度,我竟流下泪来了。

  去年父亲来信,问起阿九,那时阿九还在白马湖呢;信上说,我没有耽误你,你也不要耽误他才好。

  我为这句话哭了一场;我为什么不像父亲的仁慈?我不该忘记,父亲怎样待我们来着!人性许真是二元的,我是这样地矛盾;我的心像钟摆似的来去。

  你读过鲁迅先生的《幸福的家庭》么?我的便是那一类的幸福的家庭!每天午饭和晚饭,就如两次潮水一般。

  先是孩子们你来他去地在厨房与饭间里查看,一面催我或妻发开饭的命令。

  急促繁碎的脚步,夹着笑和嚷,一阵阵袭来,直到命令发出为止。

  他们一递一个地跑着喊着,将命令传给厨房里佣人;便立刻抢着回来搬凳子。

  于是这个说,我坐这儿!那个说,大哥不让我!大哥却说,小妹打我!我给他们调解,说好话。

  但是他们有时候很固执,我有时候也不耐烦,这便用着叱责了;叱责还不行,不由自主地,我的沉重的手掌便到他们身上了。

  于是哭的哭,坐的坐,局面才算定了。

  接着可又你要大碗,他要小碗,你说红筷子好,他说黑筷子好;这个要干饭,那个要稀饭,要茶要汤,要鱼要肉,要豆腐,要萝卜;你说他菜多,他说你菜好。

  妻是照例安慰着他们,但这显然是太迂缓了。

  我是个暴躁的人,怎么等得及?不用说,用老法子将他们立刻征服了;虽然有哭的,不久也就抹着泪捧起碗了。

  吃完了,纷纷爬下凳子,桌上是饭粒呀,汤汁呀,骨头呀,渣滓呀,加上纵横的筷子,欹斜的匙子,就如一块花花绿绿的地图模型。

  吃饭而外,他们的大事便是游戏。

  游戏时,大的有大主意,小的有小主意,各自坚持不下,于是争执起来;或者大的欺负了小的,或者小的竟欺负了大的,被欺负的哭着嚷着,到我或妻的面前诉苦;我大抵仍旧要用老法子来判断的,但不理的时候也有。

  最为难的,是争夺玩具的时候:这一个的与那一个的是同样的东西,却偏要那一个的;而那一个便偏不答应。

  在这种情形之下,不论如何,终于是非哭了不可的。

  这些事件自然不至于天天全有,但大致总有好些起。

  我若坐在家里看书或写什么东西,管保一点钟里要分几回心,或站起来一两次的。

  若是雨天或礼拜日,孩子们在家的多,那么,摊开书竟看不下一行,提起笔也写不出一个字的事,也有过的。

  我常和妻说,我们家真是成日的千军万马呀!有时是不但成日,连夜里也有兵马在进行着,在有吃乳或生病的孩子的时候!

  我结婚那一年,才十九岁。

  二十一岁,有了阿九;二十三岁,又有了阿菜。

  那时我正像一匹野马,那能容忍这些累赘的鞍鞯,辔头,和缰绳?摆脱也知是不行的,但不自觉地时时在摆脱着。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日子,真苦了这两个孩子;真是难以宽宥的种种暴行呢!阿九才两岁半的样子,我们住在杭州的学校里。

  不知怎地,这孩子特别爱哭,又特别怕生人。

  一不见了母亲,或来了客,就哇哇地哭起来了。

  学校里住着许多人,我不能让他扰着他们,而客人也总是常有的;我懊恼极了,有一回,特地骗出了妻,关了门,将他按在地下打了一顿。

  这件事,妻到现在说起来,还觉得有些不忍;她说我的手太辣了,到底还是两岁半的孩子!我近年常想着那时的光景,也觉黯然。

  阿菜在台州,那是更小了;才过了周岁,还不大会走路。

  也是为了缠着母亲的缘故吧,我将她紧紧地按在墙角里,直哭喊了三四分钟;因此生了好几天病。

  妻说,那时真寒心呢!但我的苦痛也是真的。

  我曾给圣陶写信,说孩子们的折磨,实在无法奈何;有时竟觉着还是自杀的好。

  这虽是气愤的话,但这样的心情,确也有过的。

  后来孩子是多起来了,磨折也磨折得久了,少年的锋棱渐渐地钝起来了;加以增长的年岁增长了理性的裁制力,我能够忍耐了--觉得从前真是一个不成材的父亲,如我给另一个朋友信里所说。

  但我的孩子们在幼小时,确比别人的特别不安静,我至今还觉如此。

  我想这大约还是由于我们抚育不得法;从前只一味地责备孩子,让他们代我们负起责任,却未免是可耻的残酷了!

  正面意义的幸福,其实也未尝没有。

  正如谁所说,小的总是可爱,孩子们的小模样,小心眼儿,确有些教人舍不得的。

  阿毛现在五个月了,你用手指去拨弄她的下巴,或向她做趣脸,她便会张开没牙的嘴格格地笑,笑得像一朵正开的花。

  她不愿在屋里待着;待久了,便大声儿嚷。

  妻常说,姑娘又要出去溜达了。

  她说她像鸟儿般,每天总得到外面溜一些时候。

  闰儿上个月刚过了三岁,笨得很,话还没有学好呢。

  他只能说三四个字的短语或句子,文法错误,发音模糊,又得费气力说出;我们老是要笑他的。

  他说好字,总变成小字;问他好不好?他便说小,或不小。

  我们常常逗着他说这个字玩儿;他似乎有些觉得,近来偶然也能说出正确的好字了--特别在我们故意说成小字的时候。

  他有一只搪瓷碗,是一毛来钱买的;买来时,老妈子教给他,这是一毛钱。

  他便记住一毛两个字,管那只碗叫一毛,有时竟省称为毛。

  这在新来的老妈子,是必需翻译了才懂的。

  他不好意思,或见着生客时,便咧着嘴痴笑;我们常用了土话,叫他做呆瓜。

  他是个小胖子,短短的腿,走起路来,蹒跚可笑;若快走或跑,便更好看了。

  他有时学我,将两手叠在背后,一摇一摆的;那是他自己和我们都要乐的。

  他的大姊便是阿菜,已是七岁多了,在小学校里念着书。

  在饭桌上,一定得啰啰唆唆地报告些同学或他们父母的事情;气喘喘地说着,不管你爱听不爱听。

  说完了总问我:爸爸认识么?爸爸知道么?妻常禁止她吃饭时说话,所以她总是问我。

  她的问题真多:看电影便问电影里的是不是人?是不是真人?怎么不说话?看照相也是一样。

  不知谁告诉她,兵是要打人的。

  她回来便问,兵是人么?为什么打人?近来大约听了先生的话,回来又问张作霖的兵是帮谁的?蒋介石的兵是不是帮我们的?诸如此类的问题,每天短不了,常常闹得我不知怎样答才行。

  她和闰儿在一处玩儿,一大一小,不很合式,老是吵着哭着。

  但合式的时候也有:臂如这个往床底下躲,那个便钻进去追着;这个钻出来,那个也跟着--从这个床到那个床,只听见笑着,嚷着,喘着,真如妻所说,像小狗似的。

  现在在京的,便只有这三个孩子;阿九和转儿是去年北来时,让母亲暂时带回扬州去了。

  阿九是欢喜书的孩子。

  他爱看《水浒》,《西游记》,《三侠五义》,《小朋友》等;没有事便捧着书坐着或躺着看。

  只不欢喜《红楼梦》,说是没有味儿。

  是的,《红楼梦》的味儿,一个十岁的孩子,哪里能领略呢?去年我们事实上只能带两个孩子来;因为他大些,而转儿是一直跟着祖母的,便在上海将他俩丢下。

  我清清楚楚记得那分别的一个早上。

  我领着阿九从二洋泾桥的旅馆出来,送他到母亲和转儿住着的亲戚家去。

  妻嘱咐说,买点吃的给他们吧。

  我们走过四马路,到一家茶食铺里。

  阿九说要熏鱼,我给买了;又买了饼干,是给转儿的。

  便乘电车到海宁路。

  下车时,看着他的害怕与累赘,很觉恻然。

  到亲戚家,因为就要回旅馆收拾上船,只说了一两句话便出来;转儿望望我,没说什么,阿九是和祖母说什么去了。

  我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硬着头皮走了。

  后来妻告诉我,阿九背地里向她说:我知道爸爸欢喜小妹,不带我上北京去。

  其实这是冤枉的。

  他又曾和我们说,暑假时一定来接我啊!我们当时答应着;但现在已是第二个暑假了,他们还在迢迢的扬州待着。

  他们是恨着我们呢?还是惦着我们呢?妻是一年来老放不下这两个,常常独自暗中流泪;但我有什么法子呢!想到只为家贫成聚散一句无名的诗,不禁有些凄然。

  转儿与我较生疏些。

  但去年离开白马湖时,她也曾用了生硬的扬州话(那时她还没有到过扬州呢),和那特别尖的小嗓子向着我:我要到北京去。

  她晓得什么北京,只跟着大孩子们说罢了;但当时听着,现在想着的我,却真是抱歉呢。

  这兄妹俩离开我,原是常事,离开母亲,虽也有过一回,这回可是太长了;小小的心儿,知道是怎样忍耐那寂寞来着!

  我的朋友大概都是爱孩子的。

  少谷有一回写信责备我,说儿女的吵闹,也是很有趣的,何至可厌到如我所说;他说他真不解。

  子恺为他家华瞻写的文章,真是蔼然仁者之言。

  圣陶也常常为孩子操心:小学毕业了,到什么中学好呢?--这样的话,他和我说过两三回了。

  我对他们只有惭愧!可是近来我也渐渐觉着自己的责任。

  我想,第一该将孩子们团聚起来,其次便该给他们些力量。

  我亲眼见过一个爱儿女的人,因为不曾好好地教育他们,便将他们荒废了。

  他并不是溺爱,只是没有耐心去料理他们,他们便不能成材了。

  我想我若照现在这样下去,孩子们也便危险了。

  我得计划着,让他们渐渐知道怎样去做人才行。

  但是要不要他们像我自己呢?这一层,我在白马湖教初中学生时,也曾从师生的立场上问过丏尊,他毫不踌躇地说,自然啰。

  近来与平伯谈起教子,他却答得妙,总不希望比自己坏啰。

  是的,只要不比自己坏就行,像不像倒是不在乎的。

  职业,人生观等,还是由他们自己去定的好;自己顶可贵,只要指导,帮助他们去发展自己,便是极贤明的办法。

  予同说,我们得让子女在大学毕了业,才算尽了责任。

  SK说,不然,要看我们的经济,他们的材质与志愿;若是中学毕了业,不能或不愿升学,便去做别的事,譬如做工人吧,那也并非不行的。

  自然,人的好坏与成败,也不尽靠学校教育;说是非大学毕业不可,也许只是我们的偏见。

  在这件事上,我现在毫不能有一定的主意;特别是这个变动不居的时代,知道将来怎样?好在孩子们还小,将来的事且等将来吧。

  目前所能做的,只是培养他们基本的力量--胸襟与眼光;孩子们还是孩子们,自然说不上高的远的,慢慢从近处小处下手便了。

  这自然也只能先按照我自己的样子: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光辉也罢,倒楣也罢,平凡也罢,让他们各尽各的力去。

  我只希望如我所想的,从此好好地做一回父亲,便自称心满意。

  --想到那狂人救救孩子的呼声,我怎敢不悚然自勉呢?

  1928年6月24日晚写毕,北京清华园。

  《女人》【3】

  白水是个老实人,又是个有趣的人。

  他能在谈天的时候,滔滔不绝地发出长篇大论。

  这回听勉子说,日本某杂志上有《女?》一文,是几个文人以女为题的桌话的记录。

  他说,这倒有趣,我们何不也来一下?我们说,你先来!他搔了搔头发道:好!就是我先来;你们可别临阵脱逃才好。

  我们知道他照例是开口不能自休的。

  果然,一番话费了这多时候,以致别人只有补充的工夫,没有自叙的余裕。

  那时我被指定为临时书记,曾将桌上所说,拉杂写下。

  现在整理出来,便是以下一文。

  因为十之八是白水的意见,便用了第一人称,作为他自述的模样;我想,白水大概不至于不承认吧?

  老实说,我是个欢喜女人的人;从国民学校时代直到现在,我总一贯地欢喜着女人。

  虽然不曾受着什么女难,而女人的力量,我确是常常领略到的。

  女人就是磁石,我就是一块软铁;为了一个虚构的或实际的女人,呆呆的想了一两点钟,乃至想了一两个星期,真有不知肉味光景--这种事是屡屡有的。

  在路上走,远远的有女人来了,我的眼睛便像蜜蜂们嗅着花香一般,直攫过去。

  但是我很知足,普通的女人,大概看一两眼也就够了,至多再掉一回头。

  像我的一位同学那样,遇见了异性,就立正--向左或向右转,仔细用他那两只近视眼,从眼镜下面紧紧追出去半日半日,然后看不见,然后开步走--我是用不着的。

  我们地方有句土话说:乖子望一眼,呆子望到晚;我大约总在乖子一边了。

  我到无论什么地方,第一总是用我的眼睛去寻找女人。

  在火车里,我必走遍几辆车去发见女人;在轮船里,我必走遍全船去发见女人。

  我若找不到女人时,我便逛游戏场去,赶庙会去,--我大胆地加一句--参观女学校去;这些都是女人多的地方。

  于是我的眼睛更忙了!我拖着两只脚跟着她们走,往往直到疲倦为止。

  我所追寻的女人是什么呢?我所发见的女人是什么呢?这是艺术的女人。

  从前人将女人比做花,比做鸟,比做羔羊;他们只是说,女人是自然手里创造出来的艺术,使人们欢喜赞叹--正如艺术的儿童是自然的创作,使人们欢喜赞叹一样。

  不独男人欢喜赞叹,女人也欢喜赞叹;而妒便是欢喜赞叹的另一面,正如爱是欢喜赞叹的一面一样。

  受欢喜赞叹的,又不独是女人,男人也有。

  此柳风流可爱,似张绪当年,便是好例;而美丰仪一语,尤为史不绝书。

  但男人的艺术气分,似乎总要少些;贾宝玉说得好:男人的骨头是泥做的,女人的骨头是水做的。

  这是天命呢?还是人事呢?我现在还不得而知;只觉得事实是如此罢了。

  --你看,目下学绘画的人体习作的时候,谁不用了女人做他的模特儿呢?这不是因为女人的曲线更为可爱么?我们说,自有历史以来,女人是比男人更其艺术的;这句话总该不会错吧?所以我说,艺术的女人。

  所谓艺术的女人,有三种意思:是女人中最为艺术的,是女人的艺术的一面,是我们以艺术的眼去看女人。

  我说女人比男人更其艺术的,是一般的说法;说女人中最为艺术的,是个别的说法。

  --而艺术一词,我用它的狭义,专指眼睛的艺术而言,与绘画,雕刻,跳舞同其范类。

  艺术的女人便是有着美好的颜色和轮廓和动作的女人,便是她的容貌,身材,姿态,使我们看了感到自己圆满的女人。

  这里有一块天然的界碑,我所说的只是处女,少妇,中年妇人,那些老太太们,为她们的年岁所侵蚀,已上了凋零与枯萎的路途,在这一件上,已是落伍者了。

  女人的圆满相,只是她的人的诸相之一;她可以有大才能,大智慧,大仁慈,大勇毅,大贞洁等等,但都无碍于这一相。

  诸相可以帮助这一相,使其更臻于充实;这一相也可帮助诸相,分其圆满于它们,有时更能遮盖它们的缺处。

  我们之看女人,若被她的圆满相所吸引,便会不顾自己,不顾她的一切,而只陶醉于其中;这个陶醉是刹那的,无关心的,而且在沉默之中的。

  我们之看女人,是欢喜而决不是恋爱。

  恋爱是全般的,欢喜是部分的。

  恋爱是整个自我与整个自我的融合,故坚深而久长;欢喜是自我间断片的融合,故轻浅而飘忽。

  这两者都是生命的趣味,生命的姿态。

  但恋爱是对人的,欢喜却兼人与物而言。

  --此外本还有仁爱,便是民胞物与之怀;再进一步,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便是神爱,大爱了。

  这种无分物我的爱,非我所要论;但在此又须立一界碑,凡伟大庄严之像,无论属人属物,足以吸引人心者,必为这种爱;而优美艳丽的光景则始在欢喜的阈中。

  至于恋爱,以人格的吸引为骨子,有极强的占有性,又与二者不同。

  Y君以人与物平分恋爱与欢喜,以为喜仅属物,爱乃属人;若对人言喜,便是蔑视他的人格了。

  现在有许多人也以为将女人比花,比鸟,比羔羊,便是侮辱女人;赞颂女人的体态,也是侮辱女人。

  所以者何?便是蔑视她们的人格了!但我觉得我们若不能将体态的美排斥于人格之外,我们便要慢慢的说这句话!而美若是一种价值,人格若是建筑于价值的基石上,我们又何能排斥那体态的美呢?所以我以为只须将女人的艺术的一面作为艺术而鉴赏它,与鉴赏其他优美的自然一样;艺术与自然是非人格的,当然便说不上蔑视与否。

  在这样的立场上,将人比物,欢喜赞叹,自与因袭的玩弄的态度相差十万八千里,当可告无罪于天下。

  --只有将女人看作玩物,才真是蔑视呢;即使是在所谓的恋爱之中。

  艺术的女人,是的,艺术的女人!我们要用惊异的眼去看她,那是一种奇迹!

  我之看女人,十六年于兹了,我发见了一件事,就是将女人作为艺术而鉴赏时,切不可使她知道;无论是生疏的,是较熟悉的。

  因为这要引起她性的自卫的羞耻心或他种嫌恶心,她的艺术味便要变稀薄了;而我们因她的羞耻或嫌恶而关心,也就不能静观自得了。

  所以我们只好秘密地鉴赏;艺术原来是秘密的呀,自然的创作原来是秘密的呀。

  但是我所欢喜的艺术的女人,究竟是怎样的呢?您得问了。

  让我告诉您:我见过西洋女人,日本女人,江南江北两个女人,城内的女人,名闻浙东西的女人;但我的眼光究竟太狭了,我只见过不到半打的艺术的女人!而且其中只有一个西洋人,没有一个日本人!那西洋的处女是在Y城里一条僻巷的拐角上遇着的,惊鸿一瞥似地便过去了。

  其余有两个是在两次火车里遇着的,一个看了半天,一个看了两天;还有一个是在乡村里遇着的,足足看了三个月。

  --我以为艺术的女人第一是有她的温柔的空气;使人如听着箫管的悠扬,如嗅着玫瑰花的芬芳,如躺着在天鹅绒的厚毯上。

  她是如水的密,如烟的轻,笼罩着我们;我们怎能不欢喜赞叹呢?这是由她的动作而来的;她的一举步,一伸腰,一掠鬓,一转眼,一低头,乃至衣袂的微扬,裙幅的轻舞,都如蜜的流,风的微漾;我们怎能不欢喜赞叹呢?最可爱的是那软软的腰儿;从前人说临风的垂柳,《红楼梦》里说晴雯的水蛇腰儿,都是说腰肢的细软的;但我所欢喜的腰呀,简直和苏州的牛皮糖一样,使我满舌头的甜,满牙齿的软呀。

  腰是这般软了,手足自也有飘逸不凡之概。

  你瞧她的足胫多么丰满呢!从膝关节以下,渐渐的隆起,像新蒸的面包一样;后来又渐渐渐渐地缓下去了。

  这足胫上正罩着丝袜,淡青的?或者白的?拉得紧紧的,一些儿绉纹没有,更将那丰满的曲线显得丰满了;而那闪闪的鲜嫩的光,简直可以照出人的影子。

  你再往上瞧,她的两肩又多么亭匀呢!像双生的小羊似的,又像两座玉峰似的;正是秋山那般瘦,秋水那般平呀。

  肩以上,便到了一般人讴歌颂赞所集的面目了。

  我最不能忘记的,是她那双鸽子般的眼睛,伶俐到像要立刻和人说话。

  在惺忪微倦的时候,尤其可喜,因为正像一对睡了的褐色小鸽子。

  和那润泽而微红的双颊,苹果般照耀着的,恰如曙色之与夕阳,巧妙的相映衬着。

  再加上那覆额的,稠密而蓬松的发,像天空的乱云一般,点缀得更有情趣了。

  而她那甜蜜的微笑也是可爱的东西;微笑是半开的花朵,里面流溢着诗与画与无声的音乐。

  是的,我说的已多了;我不必将我所见的,一个人一个人分别说给你,我只将她们融合成一个Sketch①给你看--这就是我的惊异的型,就是我所谓艺术的女子的型。

  但我的眼光究竟太狭了!我的眼光究竟太狭了!

  ①英文:素描。

  在女人的聚会里,有时也有一种温柔的空气;但只是笼统的空气,没有详细的节目。

  所以这是要由远观而鉴赏的,与个别的看法不同;若近观时,那笼统的空气也许会消失了的。

  说起这艺术的女人的聚会,我却想着数年前的事了,云烟一般,好惹人怅惘的。

  在P城一个礼拜日的早晨,我到一所宏大的教堂里去做礼拜;听说那边女人多,我是礼拜女人去的。

  那教堂是男女分坐的。

  我去的时候,女坐还空着,似乎颇遥遥的;我的遐想便去充满了每个空坐里。

  忽然眼睛有些花了,在薄薄的香泽当中,一群白上衣,黑背心,黑裙子的女人,默默的,远远的走进来了。

  我现在不曾看见上帝,却看见了带着翼子的这些安琪儿了!另一回在傍晚的湖上,暮霭四合的时候,一只插着小红花的游艇里,坐着八九个雪白雪白的白衣的姑娘;湖风舞弄着她们的衣裳,便成一片浑然的白。

  我想她们是湖之女神,以游戏三昧,暂现色相于人间的呢!第三回在湖中的一座桥上,淡月微云之下,倚着十来个,也是姑娘,朦朦胧胧的与月一齐白着。

  在抖荡的歌喉里,我又遇着月姊儿的化身了!--这些是我所发见的又一型。

  是的,艺术的女人,那是一种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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