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鲁迅杂文

时间:2021-05-27 11:59:04 随笔 我要投稿

鲁迅杂文精选

  对于杂文写作,鲁迅怀着一种目的明确的自觉意识,其中蕴含着他的严肃、崇高而执著的思想追求和精神追求。下面是小编整理的一些鲁迅杂文精选,欢迎阅读。

鲁迅杂文精选

  鲁迅杂文精选作品【1】

  好的故事

  灯火渐渐地缩小了,在预告石油的已经不多;石油又不是老牌的,早熏得灯罩很昏暗,鞭爆的繁响在四近,烟草的烟雾在身边:是昏沉的夜。

  我闭了眼睛,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捏着《初学记》的手搁在膝踝上。

  我在蒙胧中,看见一个好的故事。

  这故事很美丽,幽雅,有趣。

  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错综起来象一天云锦,而且万颗奔星似的飞动着,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

  我仿佛记得曾坐小船经过山阴道,两岸边的乌桕,新禾,野花,鸡,狗,丛树和枯树,茅屋,塔,伽蓝,农夫和村妇,村女,晒着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随着每一打桨,各各夹带了闪烁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

  诸影诸物:无不解散,而且摇动,扩大,互相融和;刚一融和,却又退缩,复近于原形。

  边缘都参差如夏云头,镶着日光,发出水银色焰。

  凡是我所经过的河,都是如此。

  现在我所见的故事也如此。

  水中的青天的底子,一切事物统在上面交错,织成一篇,永是生动,永是展开,我看不见这一篇的结束。

  河边枯柳树下的几株瘦削的一丈红,该是村女种的罢。

  大红花和斑红花,都在水里面浮动,忽而碎散,拉长了,缕缕的胭脂水,然而没有晕。

  茅屋,狗,塔,村女,云,……也都浮动着。

  大红花一朵朵全被拉长了,这时是泼剌奔迸的红锦带。

  带织入狗中,狗织入白云中,白云织入村女中……在一瞬间,他们又退缩了。

  但斑红花影也已碎散,伸长,就要织进塔、村女、狗、茅屋、云里去了。

  现在我所见的故事清楚起来了,美丽,幽雅,有趣,而且分明。

  青天上面,有无数美的人和美的事,我一一看见,一一知道。

  我就要凝视他们……

  我正要凝视他们时,骤然一惊,睁开眼,云锦也已皱蹙,凌乱,仿佛有谁掷一块大石下河水中,水波陡然起立,将整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

  我无意识地赶忙捏住几乎坠地的《初学记》,眼前还剩着几点虹霓色的碎影。

  我真爱这一篇好的故事,趁碎影还在,我要追回他,完成他,留下他。

  我抛了书,欠身伸手去取笔,——何尝有一丝碎影,只见昏暗的灯光,我不在小船里了。

  但我总记得见过这一篇好的故事,在昏沉的夜……

  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四日

  鲁迅杂文精选作品【2】

  《我要骗人》

  疲劳到没有法子的时候,也偶然佩服了超出现世的作家,要模仿一下来试试。

  然而不成功。

  超然的心,是得像贝类一样,外面非有壳不可的。

  而且还得有清水。

  浅间山边,倘是客店,那一定是有的罢,但我想,却未必有去造“象牙之塔”的人的。

  为了希求心的暂时的平安,作为穷余的一策,我近来发明了别样的方法了,这就是骗人。

  去年的秋天或是冬天,日本的一个水兵,在闸北被暗杀了。

  忽然有了许多搬家的人,汽车租钱之类,都贵了好几倍。

  搬家的自然是中国人,外国人是很有趣似的站在马路旁边看。

  我也常常去看的。

  一到夜里,非常之冷静,再没有卖食物的小商人了,只听得有时从远处传来着犬吠。

  然而过了两三天,搬家好像被禁止了。

  警察拚死命的在殴打那些拉着行李的大车夫和洋车夫,日本的报章,中国的报章,都异口同声的对于搬了家的人们给了一个“愚民”的徽号。

  这意思就是说,其实是天下太平的,只因为有这样的“愚民”,所以把颇好的天下,弄得乱七八糟了。

  我自始至终没有动,并未加入“愚民”这一伙里。

  但这并非为了聪明,却只因为懒惰。

  也曾陷在五年前的正月的上海战争——日本那一面,好像是喜欢称为“事变”似的——的火线下,而且自由早被剥夺,夺了我的自由的权力者,又拿着这飞上空中了,所以无论跑到那里去,都是一个样。

  中国的人民是多疑的。

  无论那一国人,都指这为可笑的缺点。

  然而怀疑并不是缺点。

  总是疑,而并不下断语,这才是缺点。

  我是中国人,所以深知道这秘密。

  其实,是在下着断语的,而这断语,乃是:到底还是不可信。

  但后来的事实,却大抵证明了这断语的的确。

  中国人不疑自己的多疑。

  所以我的没有搬家,也并不是因为怀着天下太平的确信,说到底,仍不过为了无论那里都一样的危险的缘故。

  五年以前翻阅报章,看见过所记的孩子的死尸的数目之多,和从不见有记着交换俘虏的事,至今想起来,也还是非常悲痛的。

  虐待搬家人,殴打车夫,还是极小的事情。

  中国的人民,是常用自己的血,去洗权力者的手,使他又变成洁净的人物的,现在单是这模样就完事,总算好得很。

  但当大家正在搬家的时候,我也没有整天站在路旁看热闹,或者坐在家里读世界文学史之类的心思。

  走远一点,到电影院里散闷去。

  一到那里,可真是天下太平了。

  这就是大家搬家去住的处所。

  我刚要跨进大门,被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捉住了。

  是小学生,在募集水灾的捐款,因为冷,连鼻子尖也冻得通红。

  我说没有零钱,她就用眼睛表示了非常的失望。

  我觉得对不起人,就带她进了电影院,买过门票之后,付给她一块钱。

  她这回是非常高兴了,称赞我道,“你是好人”,还写给我一张收条。

  只要拿着这收条,就无论到那里,都没有再出捐款的必要。

  于是我,就是所谓“好人”,也轻松的走进里面了。

  看了什么电影呢?现在已经丝毫也记不起。

  总之,大约不外乎一个英国人,为着祖国,征服了印度的残酷的酋长,或者一个美国人,到亚非利加去,发了大财,和绝世的美人结婚之类罢。

  这样的消遣了一些时光,傍晚回家,又走进了静悄悄的环境。

  听到远地里的犬吠声。

  女孩子的满足的表情的相貌,又在眼前出现,自己觉得做了好事情了,但心情又立刻不舒服起来,好像嚼了肥皂或者什么一样。

  诚然,两三年前,是有过非常的水灾的,这大水和日本的不同,几个月或半年都不退。

  但我又知道,中国有着叫作“水利局”的机关,每年从人民收着税钱,在办事。

  但反而出了这样的大水了。

  我又知道,有一个团体演了戏来筹钱,因为后来只有二十几元,衙门就发怒不肯要。

  连被水灾所害的难民成群的跑到安全之处来,说是有害治安,就用机关枪去扫射的话也都听到过。

  恐怕早已统统死掉了罢。

  然而孩子们不知道,还在拚命的替死人募集生活费,募不到,就失望,募到手,就喜欢。

  而其实,一块来钱,是连给水利局的老爷买一天的烟卷也不够的。

  我明明知道着,却好像也相信款子真会到灾民的手里似的,付了一块钱。

  实则不过买了这天真烂漫的孩子的欢喜罢了。

  我不爱看人们的失望的样子。

  倘使我那八十岁的母亲,问我天国是否真有,我大约是会毫不踌蹰,答道真有的罢。

  然而这一天的后来的心情却不舒服。

  好像是又以为孩子和老人不同,骗她是不应该似的,想写一封公开信,说明自己的本心,去消释误解,但又想到横竖没有发表之处,于是中止了,时候已是夜里十二点钟。

  到门外去看了一下。

  已经连人影子也看不见。

  只在一家的檐下,有一个卖馄饨的,在和两个警察谈闲天。

  这是一个平时不大看见的特别穷苦的肩贩,存着的材料多得很,可见他并无生意。

  用两角钱买了两碗,和我的女人两个人分吃了。

  算是给他赚一点钱。

  庄子曾经说过:“干下去的(曾经积水的)车辙里的鲋鱼,彼此用唾沫相湿,用湿气相嘘,”——然而他又说,“倒不如在江湖里,大家互相忘却的好。”

  可悲的是我们不能互相忘却。

  而我,却愈加恣意的骗起人来了。

  如果这骗人的学问不毕业,或者不中止,恐怕是写不出圆满的文章来的。

  但不幸而在既未卒业,又未中止之际,遇到山本社长了。

  因为要我写一点什么,就在礼仪上,答道“可以的”。

  因为说过“可以”,就应该写出来,不要使他失望,然而,到底也还是写了骗人的文章。

  写着这样的文章,也不是怎么舒服的心地。

  要说的话多得很,但得等候“中日亲善”更加增进的时光。

  不久之后,恐怕那“亲善”的程度,竟会到在我们中国,认为排日即国贼——因为说是共产党利用了排日的口号,使中国灭亡的缘故——而到处的断头台上,都闪烁着太阳的圆圈的罢,但即使到了这样子,也还不是披沥真实的心的时光。

  单是自己一个人的过虑也说不定:要彼此看见和了解真实的心,倘能用了笔,舌,或者如宗教家之所谓眼泪洗明了眼睛那样的便当的方法,那固然是非常之好的,然而这样便宜事,恐怕世界上也很少有。

  这是可以悲哀的。

  一面写着漫无条理的文章,一面又觉得对不起热心的读者了。

  临末,用血写添几句个人的豫感,算是一个答礼罢。

  二月二十三日 。

  鲁迅杂文精选作品【3】

  鸭的喜剧⑴

  俄国的盲诗人爱罗先珂⑵君带了他那六弦琴到北京之后不久,便向我诉苦说:“寂寞呀,寂寞呀,在沙漠上似的寂寞呀!”

  这应该是真实的,但在我却未曾感得;我住得久了,“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⑶,只以为很是嚷嚷罢了。

  然而我之所谓嚷嚷,或者也就是他之所谓寂寞罢。

  我可是觉得在北京仿佛没有春和秋。

  老于北京的.人说,地气北转了,这里在先是没有这么和暖。

  只是我总以为没有春和秋;冬末和夏初衔接起来,夏才去,冬又开始了。

  一日就是这冬末夏初的时候,而且是夜间,我偶而得了闲暇,去访问爱罗先珂君。

  他一向寓在仲密君的家里;这时一家的人都睡了觉了,天下很安静。

  他独自靠在自己的卧榻上,很高的眉棱在金黄色的长发之间微蹙了,是在想他旧游之地的缅甸,缅甸的夏夜。

  “这样的夜间,”他说,“在缅甸是遍地是音乐。

  房里,草间,树上,都有昆虫吟叫,各种声音,成为合奏,很神奇。

  其间时时夹着蛇鸣:‘嘶嘶!’可是也与虫声相和协……”他沉思了,似乎想要追想起那时的情景来。

  我开不得口。

  这样奇妙的音乐,我在北京确乎未曾听到过,所以即使如何爱国,也辩护不得,因为他虽然目无所见,耳朵是没有聋的。

  “北京却连蛙鸣也没有……”他又叹息说。

  “蛙鸣是有的!”这叹息,却使我勇猛起来了,于是抗议说,“到夏天,大雨之后,你便能听到许多虾蟆叫,那是都在沟里面的,因为北京到处都有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