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听星星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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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听星星的心跳【1】
到了山黄林场,已是下午五点。
我站在场部门口,看见院子前十余亩空地,满是灰褐色的荒草,哀哀的,门前几株柿子树、板栗树,树桠上残留着几片深黄深灰的树叶,树下,几个老人正在往蛇纹袋里装晒裂了的油茶籽。
场部在一个高山的怀抱里,沿着山边,建了几排屋舍。
山梁围着山梁,两条溪流噹噹噹,漫不经心地流着。
山坡上,苍翠的竹林和墨绿的灌木林,在黄昏时分,滋生出几许旷阔的静默,一棵孤单的枫树,夹杂在林中,树叶有从绿到红的渐变色,更显得不合时宜。
吃过晚饭,我和朝雪兄、王晓锋兄、陈瑰芳等沿着溪流散步。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暗的天色,是一种米灰浆水的颜色,有浑浊感,粘稠的,似乎马上要被冷厉的山风封冻起来。
路灯投射下来的灯光,也是灰白的,像风尘仆仆之人的脸色,照在溪水里,有些空茫。
溪流夹在窄窄的河道了,漫过巨大的河石,泻下来,溅起白白的水花。
黑魆魆的山梁宛如一把打开的手折伞。
二十五岁那年,我和邓雯、吴江静来过山黄林场,拜访在林场工作的好友滕云。
记得是深冬,上山的公路一直在茅草间穿来穿去,车灯光在山间晃来晃去。
茅草比吉普车还高,嗦嗦嗦嗦,茅草扑打着颠簸的车子。
不多的积雪压在茅草上,白茫茫。
我们是吃了晚饭后上山的。
在简陋的招待所一楼,我们围着木炭火炉,喝着野茶。
雪霁之后的夜晚,红扑扑的炭火映照着我们年轻的脸。
门前高大的水杉,不时落下一团团雪,扑簌簌的响声清脆,像寂寞的烟花。
那夜的繁星,是不会被忽略的——生命驿站上的遗址,掩埋伤感也掩埋美好。
山峦间,阔大的院子里,都是皑皑白雪,繁星浮在苍穹里。
深冬的苍穹低矮一些,海平面一般,在视线里有山梁分割出来的不规则弧线。
瓦蓝的,深蓝的。
荒野寂寂,鸟声也没有,只有溪流淙淙。
繁星填满了高空,镶嵌在我们围炉夤夜的记忆天幕。
白雪的反光和星光彼此交织,合奏成一只夜光曲。
我们带着暖烘烘的炭火味,在雪地上散步,雪粒在脚下并不碎,而是粘结成饼块,窸窣窸窣松脆的响声可以当做是一种山峦的回声。
繁星被海水淘洗,光泽如珍珠。
我们沿着院子,一圈一圈地散步。
星光落在我们的头上,落在我们衣服上,落在溪流里,落在树叶的缝隙里,慢慢地凝结。
我们在深夜的雪地里唱歌。
我还记得,滕云唱的是《鸿雁》:鸿雁/天空上,对对排成-行/江水长,秋草黄/草原上琴声忧伤/鸿雁/向南方,飞过芦苇-荡/天苍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乡/天苍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乡鸿雁/北归还,带上我的思-念/歌声远,琴声颤/草原上春意暖/鸿雁/向苍天,天空有多遥远/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他的歌声在山中萦绕不散。
也一直萦绕至二十年后的山黄之夜。
滕云走了,去了再也回不来的地方。
吴江静在南昌。
邓雯在宜春。
我也外出生活几年。
山黄却依旧。
屋舍有的开始破败,林场进行了修缮和维护,却并没什么人居住——是的,离去的人,不再回来,几个不愿离去的人,和树一起衰老。
山边的屋舍,在我这个突然而至的夜晚,成为某种远去岁月的纪念馆。
诸友散了,各自回房。
我怎么也入睡不了。
旅舍的后窗,传来溪流淅淅沥沥之声,碎碎的,仿佛雨声,从屋檐斜斜地飘下。
——像一个不愿离开我窗前的人,低低地,呢喃似的,要告诉我什么。
似乎我是它久别重逢的人,却不曾拥抱,不曾执手相看。
我又穿起衣服,一个走到院子里。
水杉落了黄褐的针叶,铺满一地,空空的树杈看起来和一支倒竖的毛笔差不多。
一座短桥架在在溪流上,水声从不远处的山坳,沿着山边,曼曼妙妙,拐过一个芦苇掩映的豁口,消失了。
或者说,弥散了,弥散在深秋的植物了,弥散在冷冽的空气了。
于是,水声有了冰的况味,凛凛的,易碎裂的。
天边有了几颗冷冷的星星。
星光毛绒绒的。
有几只蜂箱摆放在紫薇树下。
紫薇树完全没了叶子,黑黑的籽零星地挂在上面。
下午下车时,我就注意到这些蜂箱了。
蜂箱顶上铺了一些稻草,箱口前死了几只蜜蜂。
春暖花开时,这里是繁忙的世界,嗡嗡嗡嗡,蜜蜂忙于采蜜和繁衍。
寒冷的深秋,蜜蜂没有了,只留下了空箱。
傍晚时,我问老人,有蜂蜜吗。
老人说,今年阳光少,蜜蜂早早死了,哪来的蜜呢。
我很是失望。
星光冷冷地照耀。
天空清明了起来,薄薄的清辉似乎是被风吹送来的。
树梢上,瓦楞上,星光更像是一层霜。
星空下,万物皆是渺小和短暂的。
在很多深山顶上,我夜宿过。
在怀玉山,在松阳,在恩施,在瑶山,在灵山,我都夜宿多次。
山,是大地高耸的草垛。
而山黄,我觉得是最接近星星的地方。
山黄是横峰县东北部的一座山中小村落,隶属新篁乡,海拔并不高,星星只有零星的几颗,也许其它的星星都被人摘走了,剩下的这几颗,去看守广袤的穹宇。
穹宇是时间的恒河,浩浩汤汤。
我想起王维的《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其实,在上山的路上,我就想象着这个千年前的人,想他应该是个素食者,穿白长袍,书童背衣架长琴,拿一个小锄头,提一个竹篮,跟着他在竹林里,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在溪涧边采兰,在潭前观瀑,在夜间听竹涛。
我沿着溪边踱步。
溪边几株皇菊幽暗地盛开。
摸摸头发,有湿湿的露水。
我返回到房间里,熄灭灯,静静地坐在床沿上。
稀薄的星光,莹莹地从竹稍流下来。
溪水仍然不疾不徐地碎响。
窗棂上,瓦檐上,树林里,有星光撒落下来的沙沙声。
在我听来,那似乎是星星的`心跳。
那么美好那么伤感,令我一夜无眠——很多相似的情境在某一个自己毫无防备的时刻,会随着星光一起降临,让自己和曾经的自己相遇,和故人相遇,和一座遥远的星空相遇,恍如暗夜遇见的昙花,逝水流年,何谓永夜,心中滋生出几缕慈悲。
雨后的阳山【2】
站在阳山南北分界岭上,我被眼前的景象俘虏了。
群山如一群鲸鱼,在海面上浮出青釉色的脊背,云雾缥缈,苍翠的竹林和原始森林像是海底下的海草。
带有植物气息的空气,在山梁上环绕,几只苍鹰在盘旋,盘旋,羽翅之下,山峦是一个个草垛。
云雾是蚕丝织就的,絮状的纯白色,起先看起来是一团团,在峡谷里翻滚,罩在林木之上,不一会儿,向更高处漫溢,像蒸锅突然揭开锅盖,蒸汽潽出来,萦萦绕绕,薄薄淡淡,遮住了整条蜿蜒的峡谷。
苍山更远,偶尔露出来的山尖,飘飘渺渺。
这是横峰县最东北边高山村落,只有十几户人家。
先民择涧溪而居,见苍山莽莽,如漂浮于海洋之上,取名洋山,岑山之南为阳,遂名阳山。
瓦屋隐在树林里。
鸟嬉闹于瓦屋上。
巢筑于廊檐下。
在乡民万大叔家喝茶。
茶是高山野茶,糙糙的涩涩的,微甜。
水是石缝流出的山泉水,用穿洞的毛竹一根接一根,引到瓷土水缸里,木勺舀水,劈柴火烧开,冲进杯里,茶叶慢慢舒卷,蒸汽贴着嘴唇卷入五脏六腑,整个山野也汇入脏器。
杯里便浮出云海,浮出偶尔露峥嵘的山尖,浮出四季,浮出古老的银河。
有很多便道和石墙。
便道也是石砌的,沿着涧溪蜿蜒。
涧溪隐在草丛或小灌木里,缓缓散散地吹奏来自远古时期的歌谣。
歌谣有金属的质地,银铃一般,叮叮当当。
草大多枯黄,把深秋的脸孔展露无遗。
灌木则是常绿,斜斜地长在石缝里,像是跋山涉水之后,再也不想走了,找一个僻静之处,独守此生。
菜地、田埂、屋舍的墙基,都是石砌的。
石头是圆石和片石,整整齐齐地砌成一个墙面。
墙上生长着地衣,小叶爬墙虎,蕨萁,芭茅,也有野蔷薇,小朵的花挂在青黑的墙面上,红得十分抢眼。
房是泥土房,炊烟在树梢间从斜斜的瓦顶上升起来。
爬墙虎一直布满了木窗子,像一个世界主要河流分布图。
溪涧把一垄垄的稻田,按梯级缀连在一起。
稻田匍匐在山垄里,远远看去,黄白的稻茬和一朵朵蘑菇差不多。
鹅青色的草秧悬着雨后的水珠,银亮。
整块稻田,让我想起小时候,穿在姑娘上的蓝印花布。
假如阳山村是一张芭蕉叶的话,那么便道是中分的主叶脉,石墙是次叶脉。
几百年前,先民挑着箩筐,抱着小孩,翻过一座座高山,来到这里,开辟山林,垦出田地,繁衍生息,每一块砌起来的石头,留下了他们的指纹、温度、气踹,留下他们的饥饿,疾病,死亡。
一只老狗蹲在场院的墙上。
一个老人抱着火熜坐在场院里。
老狗黄白色,和墙上的芭茅相映衬。
老狗伸出长长的舌苔,耳朵耷拉下来,看着便道上陌生人,眯起的眼睛看起来很是慈祥。
在老狗眼里,我们或许是一只绵羊或一头牛。
老人穿发白的藏青的冬袄,斑白的头发与深秋的意境吻合,他浅浅的笑容使皲裂的脸洋溢出深山人特有的从容。
他的身后是一扇半掩半开的木大门,里面没有一个人。
一棵没有叶子的树,是老枣树,遒劲的树枝弯弯扭扭,向天空张开,空茫地张开,像似很多话要说,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于是终日沉默。
树下的矮房子不知是哪一年,成了颓圮的,一丛芭蕉完全枯萎了,软塌塌的。
枣树是我特别喜爱的一种树,初春发芽,小圆叶星散在枝节上,疏疏朗朗,谷雨后,雨水来了,枣叶垂挂下来,门帘一样,蜜蜂也不冬眠了,嗡嗡嗡,枣花米白黍黄,中秋时节,熟透的枣子上桌待客,红斑的枣皮烙着太阳的脚印,霜降之后,树叶一天比一天黄,树枝一天比一天空,最后只剩下苍老的树身。
枣树是四季分明的树,是季节的引导员,时时提示我们,我们的一生也不外乎如此。
在廊檐下喝茶。
我问乡民:“对面山坡上,那两棵高大落叶了的树,是什么树呢?”答:“檫树。”几个人又问:“檫树是什么树?”我说,檫树是落叶乔木,是春天最早开花的树,叶子的嫩芽还没完全发出来,它的花芽跟柚子花苞差不多,笔帽一样,过一个星期,花芽肿胀,银耳泡在水里一样,绽开,花朵跟鸭蛋大,有黄色,也有其它颜色的。
檫树在灵山山脉,是很少见的,我是第一次见识。
它是一种孤独的树,一般生长在山区的开阔平坦地带,在池塘边,在溪流边,在菜地边,春天的第一缕风拂来,像我们熟睡中不经意吹出的哈气,檫树突兀在旷野之中,它的血液开始奔腾,积攒在枝桠上的热血,冒出一串花骨朵。
像是一种昭示。
深秋之后,檫树裸露的树身任风霜剥蚀。